行摄专刊：骊歌，在2016的这个深冬

文 袁晖

作为一个攀枝花人，我并不太关注冬天是否到来。但是，风一天天凉了，把浓稠的阳光吹得丝丝缕缕的，把炙热的夏天和仓促的秋天都吹远了。

是的，冬天来了。就像窗外那株白兰花，它的香气如同一个悬而未绝的决定。现在，决定来了。这个冬天因此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上个月，朴树推出了新的单曲《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До свидания是俄语，意即“再见”。他说：背叛务必坚决，告别亦需要体面。距离最初的《白桦树》，已过去经年。他唱着“再见”重回我们的视野，再见之后说再见。

当然，朴树的新歌并不是重点。这个冬天，在这个盛产阳光的城市，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刚度过24岁生日的重症肌无力患者、残疾画家张杨告别了人世，从河北来攀寻亲的王雪找到了离散36年的父母，别离与团聚总是交替上演。而关于城市的宏大叙事还在继续，因为阳光而派生的产业蓬勃生长。穿行于城市中的人们依然匆忙，生活远比戏剧更曲折隐晦。所有的悲欣交集，因为一张报纸的记录，而被铭记。人们的故事还在继续，新闻正在发生，它却来到自己旅程的终点。

传统媒体谢幕的消息从前年开始，此起彼伏。是的，又一家晚报没能走过2016年的冬天。

那天晚上下班，走在攀枝花大道上，灯光昏黄，落叶簌簌，远远的，烤红薯的香味萦绕而来，让人感到温暖。这一幕，就像之前的无数个冬夜，就像时光凝固，昨日重来，每一个片段都成为琥珀，藏在时间之下。

冬天可以收藏万物，而我，只收藏了一些片断。报社门口的枇杷榕，树下落满了彤红的果子，散发着成熟至腐烂的甜蜜气息；编辑部台阶前有两株夜来香，清晨上班的时候，它的花香尤为凛冽袭人；办公室窗外爬满紫红的三角梅，因为窗户总是开着，它登堂入室攀上了桌子。它们至今仍在大院里，连同那棵白兰树。而那些消失的，成为了记忆。

在一张报纸15年的旅程中，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城市的投影。白纸黑字，收纳了人间万象。无数张面孔，汇聚成城市的表情；无数个瞬间，穿起成长的脉络。

对于我，在这个冬天之前，的确曾有一段旅程，关于追寻，关于心灵的成长。盐边县最偏远的择木龙乡通车的现场，跟随刑警执行抓捕任务，澳门回归之夜通宵写稿加班，云南周边行采访的长途跋涉，追访非遗传承人一路风尘……千山万水，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自己。而我身边的同事，也是穿过抗洪抢险的第一线、圆梦行动的十年征程，穿过大街小巷、乡村阡陌，从暗访的深夜、急诊室的生命通道、听证会现场，来到今天。

是的，记忆，使我们成为自己。一张晚报，赋予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告诉我们热爱的理由。这就是这段旅程的馈赠。

告别，并不能撕裂这个冬天的静穆。那么，就让潮水从我的头顶流过吧。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悲欢迷惘，甚至不是一群人、一个行业，整个社会都在经历时代洪流的冲击。

从狄更斯以极端的“最好”与“最坏”为其定义以来，时代依然在一路狂奔。

去年央视主播张泉灵在她的辞职日记中引用了《三体》中的一句话——“我消灭你，与你无关”，以此阐述时代的法则。是的，去年9月，一张小艾兰遇难的新闻照片，让欧洲打开生命通道，改变了叙利亚难民的命运；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背后，是新闻记者对抗教会势力追寻真相的真实事件；12月刚发生的冤案改判事件，背后亦有新闻媒体的共同推动。这些，都不足以改变潮流的方向。然而，新闻并不追逐潮流，而是追寻真实，并力图让这个世界更好。如此，当潮水流过，并非了无痕迹。那些如磐石般沉落的，是真相。

大海平静，人世汹涌。“你在时代的俘虏之中，身为永恒的人质。” 这并非帕斯捷尔纳克一个人的感叹，这是时代中人的命运。张泉灵当然可以选择跳出传统媒体及思维的金鱼缸，白岩松也可以选择留守，无关情怀，只是选择。对所有媒体人都是如此。

当我们守望麦田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天人们不需要麦子也能造出食物。技术的每一次革新，给世界带来的冲击并不亚于一场核变，从表象到内核，几乎是一次摧毁和重构。这一次，轮到我们了。从网络的泡沫溅湿鞋子到波涛汹涌而至，一气呵成，并完成了生活方式乃至思维的变革。有人说，这是一个后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而传统媒体“内容为王”的追求如此沉重，已跟不上时代的需求。反之，快捷而轻盈的新媒体在经历了野蛮生长之后，已成燎原之势。这是一场全民的狂欢。只是，众声喧哗中，“罗尔捐款门”和“中关村二小校园欺凌”事件，剧情一再反转，看客们期待的“真相”却迟迟没有出现。《封面》传媒如此追问：在一个新媒体狂奔的时代，为什么真相如同新鲜空气一样稀缺？

或许，真相已被信息的泡沫淹没；或许，人们不再执着于追寻真相。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可以不朽，但一定有东西可以长久驻留。就像电子书并不能取代纸质书，因为它不能代替一卷在握的温暖。报纸亦然，它的易碎和坚韧都如此鲜明，它的郑重和腔调，值得尊重。我相信，有一类写作，是写给时代；还有一类，是写给时间。有一天，答案终会浮现。

不久前，《咬文嚼字》公布了2016年十大流行语，十大流行语中，八成来自网络。毋庸置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网络正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一如语言学家钱乃荣所说，对待潮流，遏制是行不通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潮水退去、优胜劣汰，等待人们的选择。

是的，我也在享受网络带来的便捷，并承受喧嚣和杂芜。但是，我并不想在这里谈真相，或者媒体融合，只想在一家家传统媒体渐行渐远的冬天，回望，还有等待。

是告别的时候了。照例应该感谢，感谢遇到的所有人，感谢降临的一切，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我设想，多年以后，当我回想生命中最盛大的告别，它会不会不动声色地向我示意——我在这里，我在2016年的深冬里。如同一片落叶，一枚浆果，回到大地。然而，它重新定义了那些最重要的事：天空与大地，激情与梦想，追寻和勇气，死亡与生命。

在《三体》的终结篇里，歌者在遥远的未来吟唱了一首歌谣：我看到了我的爱恋，我飞到她的身边，我捧出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以此献给2016年冬天最后落下的那枚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