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回走进光岩老屋,是在一个冒失的午后。那会儿映山红正艳,蜜蜂乱飞,阳光透过棕榈树叶,碎碎地洒在黝黑的青瓦和斑驳的泥墙上,也洒在爬满青苔的石板桥和低矮的篱笆上,泛着幽幽的光。老屋阒无一人,一头黄牛躺在稻床脚下甩着尾巴反刍,三五只白鹅从弄堂里冲出来,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歌。我从屋前绕到屋后,又从东头走到西头,像只迷失在光阴里的麋鹿,惊慌失措。
我蹲在东头屋檐下的小溪边洗脸,一位采茶大嫂从山上下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大嫂说她姓吴,娘家就在老屋,婆家还要往上三四里,姓徐,如今娘家人举家迁走,她偶尔来照看下老屋。不一会的工夫,她男人徐大哥也走过来,头戴草帽,肩背竹篓。听说我还饿着肚子,两口子非要拉我喝山泉煮的新茶,吃自家烫的豆粑,还给我讲光岩的风物。徐大哥说,光岩有徐陈吴三姓,各守一方,鸡犬相闻。他岳父家这个屋场都姓吴,鼎盛时期有二十来户,现在保留下来的这些老房子,都是那时候盖起来的,一户挨着一户。老屋背后是光岩,岩高万丈,耸立为山。相传崇祯四子永王朱慈炤曾避难至此,招兵买马,以图反清复明。但凡永王活动过的地方都有传说,御驾坪,太子坳,铁炉沟,太子洞,是地名也是野史,更是光岩人口口相传的谈资。
其实吧,传说也好,历史也罢,都不过是悬挂在光阴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或方方正正,或模糊潦草,偶尔有风拂过,发出几声沉闷的回响。
光岩老屋依山而筑,家家户户屋基都是石砌的坝脚,层层叠叠,东头连到西头,自成一道风景。吴大嫂娘家老屋是四水归堂的布局,有天井,回廊,阁楼和厢房。瓦蓝的天映衬了覆满翠绿的山岩,嵌在四方的天井上,恰好是一幅天然的风景画。正房里有雕花的龙凤床,一张老式梳妆台和几只旧木箱随意摆放在屋子里,想来它们也曾风光阔气过,而今连同老屋一起,都沉寂在寥落的时光里。一些诸如犁、耙、木斗之类的农具,还有稻箩、簸箕、连响等竹器堆在西厢房里,每一样都透着岁月的质感。早些年,这样的房屋和物件并不少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先后从各自的舞台上悄然隐退,离我们生活的日常越来越远。
徐大哥弟兄四人,如今只有他们夫妇还在守着家族的一点产业。两口子种了几亩田,养了十几头黄牛,散放在山林里不消过问。除此之外,夫妻俩还种天麻、茯苓和茶叶,空闲的时候就会带上绳索,攀爬到悬崖上摘石耳,一年下来,收入颇丰。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徐大哥那样甘愿留在大山里深居简出。在大多数光岩人眼里,山外的繁华和热闹才是理想的生活。他们纷纷选择一个敞亮的日子,朝着美好的未来一路狂奔,留下了老屋,也留下了回不去的光阴。
光岩不光有老屋,还有悬崖,怪石,峡谷,瀑布,竹海,老树,一路都是绝妙的风景。我曾大张旗鼓地带一拨人去探幽,也曾只身一人在不同的季节里去觅景。想想啊,每一次探访其实都是一次相遇,都是冥冥中不可错失的缘分。每回到老屋,我都会在石头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坐一会,仿佛自己就是老屋不可分割的某个部分。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纯粹、透明的世界里,而那种虚幻的感觉往往会带给我卑微的感动和持久的温暖。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两次,三次,抑或七八次?也许只有老屋记得。尽管我不过是俗世里的匆匆过客,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光岩老屋都会坐在漫漶的光阴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