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
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而立之年之后的第三个年头,他才第一次踏进北京,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思考,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陌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认识一条街道,不认识任何一座建筑物。置身于一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担心和忧虑。他从北京站下了火车以后,甚至辨不清四周的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跟定涌出站去的人流,来到车站广场。跟着大家走大概是没有错的。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感受,但是的确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于第一次进入别的城市的感觉。最揪心的无非是对于找不到路的恐惧。找不到路也就到达不了预定的目的地。到达不了目的地,也就没有旅行的终点,心和身体也就没有休息的床和岸。
对于陌生的感觉除了担心还很紧张。紧张的心,紧张的肌肉,紧张的眼睛和手。看见公共汽车就紧张,就想往上挤,又怕上错了车,拉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还怕遇到坏人,遇见强盗和贼,遇到吸毒的人。在西安,他与一个吸毒鬼遭遇,被那家伙敲诈去了一百一十元人民币。怕的是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怕的是找不到便宜一些的旅馆,便宜一些的饭店。穷人,不但物质贫穷,精神也很穷,穷在对于一切都充满了恐惧,一点不像一个三十三岁的已经成熟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三十三的还没有成熟的男人,第一次到北京来,像孩子一样心里充满忧惧。这种第一次进入一个特别陌生的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地方的感受把其它所有的感觉都淹没了。有些迷惘,有些忧伤,除此之外再找不到什么了。还想起了什么。想起的是读过的书中的事,想起了三十三岁就被钉了十字架的人,他说他不是人,而是神的儿子,他是骑着一头驴进入的,他真的很浪漫,行为本身充满了想像力。他想假如他骑着一头驴进入北京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浪漫的想象对于现代人是否合适,人们会不会把他当做疯人?恐怕也会把他抓起来钉十字架,给他戴上荆棘做成的王冠。
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在大声地吆喝着,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是到达前门的。他心里很高兴。他只身背着一个挎包,再没有带其它东西。挎包里的东西都很轻,是几包茶叶。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是他现在在那里工作谋生的地方的特产。他工作谋生的地方位于巍峨雄峭的秦岭和低矮圆润的巴山之间,是群山万壑里的一片小盆地,茶叶是从盆地里的茶树上采摘下来,虽然都是“雾毫”和“毛尖”,但价钱并不贵,他想给北京的朋友带一些,既经济实惠又清雅好看。说是朋友似乎有些勉强,他和他们一个也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书信和电话联系,心中默默记住对方的笔迹和电话里的遥远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是站着还是坐着到达前门的,他的记忆非常模糊了,只是记得车上的人很多,很挤,没有座位,他紧紧巴巴地站在车上,把挎包背在身上,手抓着吊杆。公共汽车上那种横杠是否叫做吊杆,真正叫什么名字,他是不甚清楚的,他便按照他心里所认为的叫了。想当然地叫,怎样方便就怎样,他心里不愿有那么多的顾忌。好像是开始的时候,他是站着的,过了几站之后有空座了,他便坐下,心里一直害怕过了站而自己根本不知道,所以他的心一直是揪着的,密切注视着车窗外的标志。好在这辆车的终点便是前门,他一直等到车停下来不走了的时候才下车。下了车,还是摸不清东南西北。天气很好,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当时的时间,他终于辨别出了方向。他没有问别人,向西走。向西走是没有错的。他走过地道。他没有特别留意到什么。他只是看见地道里有一通道旁边有个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汉字。爬出地道,他没有看见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设施。他只是一个劲地往西,往西。
他刚才下车的地方是个车站,叫做什么车站,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儿怎么会有个车站?既然是车站,可连个比较醒目的标志都没有。他心里甚是疑惑。他还在往西走。他看见了电话亭。是得先打个电话,贸然前往,会不会打搅人家?人家正忙得慌怎么办?他想起了她信中的热情。充满热情的语言,是那么温暖他的心,他通身的寒冷都被那热情的语言祛除了,比发汗温补的汤药的效用强烈无数倍。他的身心曾经经受了十几年的寒水的浸泡,他的身体最深处的脏腑都已结冰,一切的温暖,一切的温暖对于坚冰的融化都来源于她,她的无声的语言。她是一家名刊的编辑,是个文学硕士。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有责任感的深刻的作家……欢迎你到北京来做客……告诉了她的联系电话和呼机号……关键是一次刊登了他两篇小说,把他作为重点新人推出。这可是他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
他在打电话。电话通了。“喂!请您找一下医冰。”“好!请稍候。”“喂!”清脆的纯净的声音,好像是紧密凝聚起来的一股山涧的雪白的清泉。“医冰吗,我是李后。”“噢!你好!你在哪里?”“我在前门一条街上。很忙吗?”“噢,是有点……事。你明天来,好吗?”“明天?”他犹豫了一下。“好吧,我明天再……”“再见啦。”
那股清纯雪白的山泉水不再从听筒中流过来了。挂断了。他站在电话亭旁一时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绪还没有调整过来,他还陷在有关“明天再去”的迷茫中。火车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进入北京站的,现在最多不过八九点钟。他的手腕上没有手表,手腕不再受表链的束缚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吧。自从手表摔坏以后,他一直没有再买新的。出外旅行时是有些问题,不带个表吧,可能麻烦更多。他的夹克衫的兜里装着一只小坤表,是他妻子的。他没有看时间。拿出来看时间叫人看见,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几点了?他在心里问自己。管它什么时间,管它几点干什么?明天?多么可怕的明天!他的心冷了许多许多。他站在电话亭外面,像一个傻子一般在思考着什么。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思考。思考的只是到哪儿去的问题。这时候这个问题变成了严重的问题,好像是人生那样重大的问题。四月的北京,四月下旬的北京,已经不冷了,但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没有一个真正认识的人,真是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他还认识几个人,仍旧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认识,声音和笔迹的认识。他想先到他们那里去。他好像非常恐惧北京的旅馆。他不知道住在哪里,有便宜一些的旅馆吗?能找到这样的旅馆吗?如果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做一番介绍,他会觉得寸步难行。
他记不清他究竟站了多长时间。他穿着夹克,浅颜色的夹克,是他妻子在他临出门前一起到距离他所居住的小镇三十华里的市里去买的。出门时才发现的确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只买了一件上衣。裤子是他妻子的嫂子给做的。妻子的嫂子是个农家妇女,会缝纫,但是技术是可想而知的。脚上的皮鞋是去年就穿在脚上的,已经变形,虽然他的妻子在他出门前曾经精心打过油,但经过旅途劳顿,长途跋涉,它的景况是什么样子就不用再多耗费笔墨了。背着的挎包也是颜色褪得不成样子,式样老式的老式包。不是很大,倒还轻巧一些。但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从外地来的穷人,穷乡巴佬那样的一类人。这个提包也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妻子和他一起去买的。他妻子是个护士,是护士节的时候,用单位发的纪念奖金买的。他也是学医的,也干过几年护士。男护士。他不敢坐出租车。他怕挨宰,他不知道北京出租车的起价是多少。他向一辆三轮车走过去。当他走到跟前时,他又迟疑起来了。他停下脚步,假装不是去坐三轮车的样子。他又站了一会,最后终于开口了。
“到朝阳门……多少钱?”他觉得一开口就问价是不是很没有面子,但是他的嘴好像已经不是他的脑能够控制的东西了,已经成了一种自然的无力反抗的惯性。一辆闸失灵的庞然大物从山坡顶上滑下,无情地毁灭了自身。
2
他在旅馆里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晚上。昨天一夜乘车和白天的奔波的劳顿和疲乏仿佛在这一觉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觉得身体有了生机,有了力量,可以行动了。他感到饥饿,肚子里空空的。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胃中的食物消化净尽。到哪儿去吃饭?来到北京的这一天,他还没有到任何饭店吃过饭,他吃的是他带来的方便面和煮熟的鸡蛋。带来的干粮已经全部消耗掉了,再不进饭馆势必就要饿肚子。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可以住三个人的房间,还有一张床空着。那张床的主人个子和他差不离一样高,只是长得要比他“魁势”。那人的脸很宽很大,脑袋很有气派,好像是个做大官的。他如若不是官,那么他的父辈肯定是当过官的,再若不然,那么他一定就是出生在出大官的地方。他和对方搭上话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姓英,是江西人。他是江西某厂的驻京人员,,如果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就应该叫做大使了。和陌生人打交道,他一向觉得很自然,也很有风度,一点儿别扭的感觉都没有。主要的原因是扔掉了恐惧感,没有了对于对方的胆怯和恐惧,一切都会显得自然而体面。他最害怕的是与了解他的底细的人打交道,尤其与他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们。他没有任何方面的顾忌,没有任何方面的隐私需要精心保护,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比如说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是来自陕西的,老家在河南等等,还把他来京的目的和盘托出,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刚刚开始发表作品,还没有成名,还没有多大影响。英先生也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表现,他很和气近人,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可能发生上述的事情。英先生和他一样是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是住在旅馆的最底层,地面以下。房间和床位非常便宜,一张床铺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就十八块人民币。这在他还没有找到旅馆之前是不敢想象的,不敢想象北京还有如此便宜的旅店。他问英先生附近有没有饭店,他还特别强调是小餐馆之类的地方。英先生爽快地回答说不但有还很多,沿着街道往西走,走不了一百米往南一拐就全是小餐馆。英先生是江西某厂的驻京大使,他一定在这里生活了相当长一段岁月了,也可以把他叫做老北京了吧,这儿应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从地下室爬出来,仿佛从深深的矿井爬出的劳动了整整一天的挖煤工人,终于在夜晚来临可以出井透透空气了。他还觉得他像是老鼠什么的穴居动物,白天钻在地下睡大觉,到了天黑才敢爬出地面活动,活动的目的就是寻觅食物。他想他不正是去寻觅食物吗?他现在才有时间和心情来回顾来到北京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没有坐那个人的三轮车,从前门到朝阳门,那人问他要三十块钱,他老实吓了一跳,他不单是被三轮车的要价吓住了,他想到的是出租车的价格。在他居住的城市,三轮车比出租汽车的要价要低得多,只是出租汽车的几分之一,若按这样的比例进行计算,那么出租车的价格起码也得五六十块人民币。他老老实实吓坏了,心想自己身上的那点钱很快就会花光殆尽的。他迅速离开三轮车司机。应该叫做三轮车手什么的,因为不是机动的,是老式的人骑脚踏的。他心里是怀着恐惧的,害怕的是三轮车手硬行要拉他不可,非要宰他一刀,狠狠地从他身体用大斧头砍下来一大件。他心里在想主意,在动脑筋,对付三轮车手可能出现的敲诈。他没有走向别处,走向的是电话亭,他假装要打电话,能在北京打电话也就意味着在北京有熟人,有了熟人,你也就该收敛些吧。他在电话亭旁边装出等着打电话的样子,眼睛还向蹬三轮车的人那儿瞄过去,发现三轮车手并没有看他,可能没有打他的主意的意思。他就绕到电话亭背后去了。他沿着街道向东走了。他在街道旁边的站牌下仔细辨认,仔细研究,看车到底通向哪里。没有想到只花了五毛钱就到了朝阳门。
他到这里来是想拜见一位朋友介绍的他的老朋友的。办公室里一位女士说那位朋友的朋友出差了,他趁人家出去的工夫,和女主编通了电话,女主编没有像医冰那样给他安排时间,她热情地说你过来吧。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是急着要见到女主编呀!她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崇高,那么光辉照人,就是她把他从黑暗的地狱接引向文学的天堂,她无疑是他心的宇宙的引领他飞升的文艺女神,是文艺女神的化身。他不能再坐公共车了,那样的话,一二个小时是到不了的。他招手要了出租车。
远远地,他看见了墙壁上面的号码,回过身大声对司机说就是的,就是这个地方。于是,出租车开走了。如果地方不对,那小伙子是准备再拉他一程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喜悦。他在大门口问编辑部在什么地方。看门的老头说什么编辑部?他说《大国文艺》。老头说在地下室。他一听,头就大了起来。他重复道:地下室?充满疑问和惶惑。就是地下室。老头子重复道。
他以为这整个楼房都是《大国文艺》的,怎么仅仅占据了一座楼房的地下室呢?他边走边想,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这幢楼房有十几层,《大国文艺》被压在它的下面,得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呀!但他还没有相信这种状况。他终于走到大楼入口处了。他没有看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看见的只是通向楼上去的楼梯。他站在楼梯下面,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他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他再次问对方,那人明确告诉他《大国文艺》就在地下室。从哪里进去?就从这楼梯进去。他的脸上仍旧是一脸疑惑。噢,你走上去,然后再往下走就到了。他恳切地说了声谢谢。
他要爬楼梯了。他背着包。包已经瘪了下去,越来越轻了。本来就很轻。他大约爬了二十几阶楼梯,到了一个平台处。平台位于楼梯的里面,光线很暗。这是什么样式的楼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辨别出了前进的方向。他看到继续通上去的楼梯,还看到了一条往下去的楼梯。这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站在平台上,没有动,静静地站着,大脑一时恍惚起来。往下,往下,通到地下面去吗?多么深的地下?有限还是无限?如果无穷无尽地通下去,将会是什么地方呢?什么生物居住在下面?是有血有肉的,还是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的魂灵什么的?他看看通向上面去的楼梯,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通到天上,通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楼梯,向下和向上都通向非现实的领域。都通向非理性的领域,不是理性能够解释的领域。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在地下。告诉他的都是老头们,老头们告诉他说在地下。他不能不相信他们。他久久地站在平台上,他不能再站下去了,终于从恍惚状态中脱身,清醒了,回到了现实中。往下走吧,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他崇敬的《大国文艺》,几乎是他理想的天堂。
他往下走。旋转了几个圈子,下到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里开着好多门,他在寻找着门上的标志。一个门又一个门过去了,他没有找到《大国文艺》的招牌。应该有醒目的标志的,可是没有。走廊拐弯了,通到另外的方向。地下还是满大的,有不同方向的走廊。转弯后的走廊终于被他走到尽头,他还是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地方。他反过身来向回走,刚才看见过的门一扇扇又呈现在他的眼前。现在,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细心研究。他发现每个窗口里面呈现出的都是成套成套的房子,透过玻璃看见的都是住家户的厨房,有厨具灶具什么的,不可能是办公的地方。他脑子里一时非常糊涂。他想是不是还在更深的下面?有没有通到更下面去的楼梯?怎么没有发现?难道一直走到地心里面才能找到他理想的天堂吗?他的理想的天堂在地狱里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看见窗户里面有人,但是那些人并不出来,他如何向他们询问?总不能隔着窗户大声叫喊吧。他在窗户旁边的门上终于找到了标志,上面写着“大国文艺”几个字,他怔怔地看着,心里想这儿怎么会是《大国文艺》呢?怎么会在住家户的房子里办公?门旁边的窗口里面分明是住家户的厨房呀!他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了。门没有发出响声,没有吱吱嘎嘎叫唤。他好像是悄悄走进去的。他难道变成贼什么的了?他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如果真的是住家户,他擅自闯入就成了大问题。第一天来到北京就被当做了贼,而且是第一次到北京就闯下丢人现眼的大祸,将是多么巨大的人生痛苦,人生磨难!推开门是个小小的走廊,走廊南边就是他刚才在外面就能看见的厨房,有玻璃墙相隔。走进去是个客厅。客厅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个挺像样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有茶几什么的,茶几上有电话。更像住家户了,但他心里不愿相信它是什么住家户的套房,他希望他真的就是《大国文艺》编辑部。客厅西边有两扇门,它们通向的应该是一套住房的两个卧室了。他透过应该是卧室门上面的白玻璃往里看去,发现里面摆着办公桌,有几个人并排坐在里面办公。他的头只在窗玻璃外面停留了几分之一秒,像个小偷那样猛地一看就把头缩回去了。里面的人一般是不会发现他的,他瞄的速度太快。如果发现了,也许不会在意,心里仅仅产生一个有点怪的念头而已,不会认真追究的。小偷能到这个什么东西都不能偷到的穷办公室来干什么,还不是白白辛苦一趟。他站在门后,置身于客厅里,在想怎么办,可能并没有想怎么办,有些胆怯,有些犹豫,有些激动,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血压有些升高,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量,脸上有些热,身上出了点小汗。他又站了足足五分钟,还是不敢进去。这儿好像是文学城堡的最后一道门,里面就是文学的上帝了,如何面见上帝不是不应该再一次考虑的问题?非常严重,也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比地球毁灭、宇宙爆炸小不了多少,具有同样的能量。
他咽了几口唾沫,用手擦擦嘴,又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把眼角用指头抠了抠,搓了搓。这应该叫做洗漱净面吧,做最后的打扮什么的,就像即将结婚的新娘一样。他这一切动作都做完了,认为自己不会给他崇敬的人留下不良印象了,轻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门推开。门推开以后,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里面的人,一个老点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截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在伏案阅读,可能就是审稿什么的了,总之,他正在工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在里面坐着,她也在伏案阅读。他们没有看他,没有朝门口望,仍旧非常专心地阅读着。他微微怔了一下,停顿了几秒种。他背着挎包,双手垂在胯侧,背有些驼弯,不是很大的弧度,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苏宁老师在吗?”
他的声音不大,还有些细,而且有些发颤,过了一会才引起反应。那位先生的头抬起来了,他的脸很方,很宽,很富态,像个做大官的。他的嘴角应该有泛出的几丝不自禁的笑纹,可是他没有笑,他脸上表情非常平稳,没有丝毫变化,可能仍旧沉浸在阅读的思考之中。他回答了他的问题,回答完了以后,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几丝不自觉的笑纹。而里面那个姑娘好像对于问话根本就没有反应,她仍旧在专心地工作。
“在走廊的东边。”这就是那位先生的回答。
他对于得到的回答应该说是满意的。他觉得他的思想有些变傻,已经很迟钝了,得到回答后不能够立即转身,他觉得他的脖子和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硬起来,脚关节业已生锈,磨擦的阻力太大了。他艰难地转身。在转过身的瞬间,他觉察到那个姑娘的脸扬起来了。但他已经转过去,姑娘的脸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视觉印象。但她的整个身体还是给他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轮廓,觉得熟悉又像不熟悉的样子。他把门主动给人家关上了。门是他推开的,关上当然是应该的,是礼貌所规范的义务。推开人家的门问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就扬长而去,一定会得到对方的愤愤之词。关上了门也就阻挡了一切视线。门板阻挡了一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看见的都是油漆得很好的门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正在穿过客厅,快要穿过客厅进入厨房旁边的走廊了。后面的门打开了,有声音在问他。“您是李后吗?”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受听,仿佛滋润的叮咚山泉水。还在走近的脚步声。轻轻的,好像踩在心上面。
他回过身,看见了一个姑娘,个子高高的,在他的视觉中只有个模糊的高高的轮廓,没有细部的影像。比如鼻子是什么样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嘴是什么样的,这些细部一概都是影影忽忽的,隐隐约约的。好像他眼睛的焦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影像是放大的,模糊的。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的模糊焦点消失了,正常起来,清晰化了。姑娘在他的眼睛里实在起来,他看清她的脸了。一张非常迷人漂亮的脸,很有个性的脸,不能算是特别标致,但是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强烈的个性化的。她的身材苗条修长,仿佛他记忆中的一棵高高的棕榈树。在他的记忆里,他把那棵高高的棕榈树认为是母性的,是棵令人想望令人怜爱的女树。现在款款走来,轻轻地站立在他眼前的难道就是记忆和梦幻中的那棵女树?是现实还是梦幻?他是站立在梦中?这样的梦是多么意味深长!这样的梦令人能够摆脱人世的忧烦,摆脱对于人世的前瞻后顾,能够一下子进入梦幻,勇敢地前行,美的一瞬可能就是永恒。她的修长的黑得梦一样美的头发飘逸在肩膀上面,她站住了,头发还在摆荡着,仿佛舞台上丝绸的幕帷。她的嘴张开了,露出雪白的笑。“我是医冰。你好!”“你好!”
美神的手伸过来了,他的手迎接过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时间不长,只是骤然间接触了一下而已。她的手指也是修长的,手整个不大,修美的感觉处处呈现。
“坐沙发上吧。”她说。她示意沙发。
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小客厅里摆着很多沙发,几乎沿着墙壁摆了一圈。他随意地坐下了。她也坐在沙发上。“是刚到的吗?”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坐了几天火车?”
她的声音始终是美妙的,音质非常润耳。是凝聚起来的,不是散开的,不含丝毫沙哑的成分,而是纯粹的圆润,不是流开的泉水,而是凝聚在一起悬挂在山崖高处的大大的一滴,这一滴仿佛已经不是水了,而是成了精灵的宝石,反映着太阳最最美丽的色彩。
他想起火车,想起坐车的情景。“坐了一个夜晚。昨天晚上坐的,今天早晨就到了。”
她的眼神里有了疑惑的神色,脸上充满疑问。
他解释说:“我是在河南乘的车,我先到河南老家,在老家呆了几天。”
“你家都好吗?父母都好吗?”她非常有礼貌地问。
“都好。”他说。她如此礼貌,并且对于他的父母表示出关心,他很感激,他的感激甚于对一个温柔的女性平常所能够表示出来的天然的对于人的慈爱的天性的感激。她的关心非同一般,他的心受宠若惊。他的感激含有受到惊吓的意思。好像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事情却完整无缺地实现了。意外,这个词能够准确地解释它。他在老家呆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的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一条狗身上。他不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对方,她会笑的。他觉得他的父母有些像果戈理笔下的旧式地主,可惜的是他们是穷人,是穷苦的农民。
她站起来了。她走到茶几旁边把水杯拿出来,走到厨房里去了。听见流水的声音。她一定打开了水笼头在冲洗杯子。过了一小会,她出来了。她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把茶几旁边的热水瓶拎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是白开水。办公室也不可能有茶叶之类的东西,办公室本来就不是能够招待人的场合,有这种表示也是难得之难得了。他表示感谢,把水杯接过来放到茶几上。
“我们这地方就这么破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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