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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柏林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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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童年

本雅明

王涌 译


内阳台

就像母亲把新生的婴儿抱入怀中,而不把小宝宝吵醒,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这样爱护着那些尚显娇柔的童年回忆。没有什么比那对屋后庭院的一瞥,更能深刻地加强我对童年的回忆了。夏天庭院里众多幽暗的内阳台中,总被遮篷挡住的那一个,对于我就像一只摇篮。这个城市把它的那位新公民放入了这只摇篮中。支撑着上一层阳台的卡里亚蒂登(Karyatiden)片刻间恍然飘离其位,来到这只摇篮边唱一首小曲。那首曲子虽然并未蕴含着对那个孩子未来的预示,然而其中的一句歌词,却让我永远陶醉在柏林屋后庭院的空气中。这空气中好像还掺杂着卡普里(Capri)葡萄园的气息,我在园中搂着我的情人。正是这饱含着那些画面和隐喻的空气主宰着我的思维,就像支撑阳台的卡里亚蒂登主宰着柏林西区(Berliner Westens)的屋后庭院那样。

有轨电车和拍打地毯的节奏摇荡着沉睡中的我,它犹如峡谷,编织着我的酣梦。起初的那些梦是轮廓不清的,其中仿佛有巨浪滔滔或是充溢着牛奶的香气;后来的那些是连绵不断的,它们有关漫漫行程和悠悠细雨。春天从灰墙边抽出绿芽。稍后的日子里,当沾着灰尘的树枝每天千百次地拂掠着外墙时,枝叶的唏嘘声好像在向我传授着一个当时我还未能领会的寓意。对我来说,那时候庭院中的一切都具有一种暗示。当绿色的卷帘被拉起时,帘片相互拍击的响声是多么蕴含深意。当黄昏中百叶窗轰隆隆地落下时,我又有多少次巧妙地使约伯密信(Hiobsposten)不至于被拆开。

在庭院中最让我百思不解的,是那棵树伫立的地方。铺石路面上被留出一块,一个宽大的铁圈覆盖其上。铁圈上密布的铁条封住了地面。我觉得这应该不会没有道理,于是我有时候就面对这块伸出树干的黑色地面,思量着那下面该有什么秘密。后来我又把这种苦思冥想推及出租马车站。那里的树也是这样植于铁圈盖下,并且还被栅栏围住。马车夫把雨披搭在栅栏上,同时往人行道上的抽水槽里压水饮马,水柱冲散了稻草和燕麦渣。对我来说,这些候车站就像庭院之外僻静的乡村,那份寂静只是偶然地被来往的车辆打断。

内阳台上晾衣服的绳子横在两面墙之间。流离失所的棕榈树早已失去了黑非洲的家园,现在又被逐出了隔壁的沙龙。沙龙这类映射出那个时代居民梦想的地点所具有的法则,让它再次失去家园。在沙龙被遗弃之前,人们试图运用一些手段使它神圣化。沙龙里时而偷偷出现一盏吊饰,时而是一个铜器,时而又是一只中国瓷瓶。这些古董虽然并不能为这种沙龙增色,但它们与其中固有的古老气氛吻合。沙龙四壁宽宽的庞贝红(pompejanische Rot)装饰线,为那沉积在如此与世隔绝的氛围之中的漫漫时光,提供了恰如其分的背景。在这些通向屋后庭院的幽室中,时间变得苍老。正是如此,中午以前的时光在阳台上久久不肯离去,每当我在阳台上与它邂逅,它总是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显得悠然自得。我从未能在这里等候着它的到来,而它却总是已经在等待着我。当我终于在阳台上寻见它时,它在那里已经多时了,而且仿佛已经过时。

后来,我从铁路轨道这边重新发现了这些屋后庭院。当我在盛夏的午后从车厢里向下注视它们时,闷热的夏天仿佛被锁在这些院子之中,它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而且,阳台花槽中天竺葵的红色花朵,其实还不如那些晾晒在阳台上的席梦思床垫的红色,更符合夏天庭院的气氛。阳台上摆着的花园铁椅好像由藤条或芦苇编织而成,这种铁椅是内阳台上常见的座椅。每当晚间内阳台上的读书会开始时,我们就把这些椅子拉拢来。煤气灯的光芒从红绿交映的灯罩里,射到雷克拉姆出版社的袖珍本(Reclamhefte)上。罗密欧的最后叹息飘过我们的后院,去找寻等候着他的朱丽叶墓中的回音。

  

从我孩提时起,这些内阳台就不像其他居室有着那么大的变化。我不仅因此对它们感到特别亲近,已经不能安居一地的我,更为它们的被荒置而感到一种安慰。柏林人安适的小窝往往至阳台而止。柏林——那城隍爷(Stadtgott)本人——的领地从这里开始。在这里它如此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以至于任何稍纵即逝的事物都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在它的保护下,空间与时间各得其所并融洽和谐,它们都俯首听命于它。那个曾经与它们结成同盟的孩子被它们包裹着,就像在一个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墓穴里那样,他逗留在自己的内阳台上。



针 线 盒

虽然我们家里已经不用那种把睡美人刺伤,让她沉睡了一百年的纺锤了,但是我们的妈妈和雪天里坐在窗边的白雪公主的母后一样,下雪天也拿着针线坐在窗边,而她做针线活时也全凭那个顶针,才没有被刺出三滴血。然而顶针的上端却自己染上了淡淡的红色,侧面的小坑也像被刺伤后留下的痕迹。如果把它对着光,那个我们的食指熟悉的幽暗洞穴的尽头就会被映得通红。我们喜欢戴上这个小小的王冠,悄悄地做一次国王。当我的手指上戴着顶针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女仆们那样称呼母亲。她们的本意是“尊敬的夫人”(gn?dige Frau),但是却把前一个词的音节弄得残缺不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们是在叫“缝纫夫人”(N?h-Frau)。不过,对我来说也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头衔,来描绘妈妈无比威严的权利了。

就像一切王侯的宝座一样,妈妈在缝纫桌边的这个宝座也具有神秘的魔力。有时我能感觉到这种魔力,在它的威力之下屏住呼吸,动弹不得。在我被允许陪妈妈去串门或买东西之前,妈妈发现我的衣服上还有地方要改一改。于是,她把我已经穿上的海军服的袖口抓住,补了补蓝白相间的袖边,或者她飞快地在我的领结上缝几针,使之“锦上添花”。我站在一边,咬着浸了汗的帽檐胶带,味道酸酸的。在这种时候,我的心里就因为针线对我的这种极端的控制而升起了对抗和愤怒,不仅是因为妈妈对我已经穿在身上的衣服的过分忧虑使我的忍耐受到了严峻考验——不,更多的还是因为在我身上施用的这些雕虫小技,与针线盒里兴师动众的大量用具太不相称:那里有色彩缤纷的丝绸,有精致的缝衣针,还有大小不同的各种剪刀。我开始怀疑这个盒子的本来用途到底是不是缝纫,而里面使我坐立不安、心生暧昧之念的丝线和棉线圈,更加强了我的这种怀疑。这种引诱来自线圈中轴的空洞。丝线绕在轴上,洞的两头用薄纸封住,黑色的纸上用金字印着制造公司的名称和产品的编号。我禁不住巨大的诱惑,。纸被撕破以后,我摸着里面的那个深洞时,心里感到无比的满足。

  

针线盒的上层并排放着一些线圈,黑色的针板闪闪烁烁,剪刀也一一插在皮套里。在这一层下面是幽暗的底部。那里乱糟槽的,散开的线绞成一团,多余的橡皮筋、衣服搭扣、零碎布头都堆在一处。在这些废品中还有一些纽扣,其中有些的形状我从未在任何衣服上看见过。很久以后我又看到过一些类似的:它们被做成雷神托尔(Thor)车子上的轮子,一位普通的国民中学老师在上世纪中叶,把它绘制在一本教科书上。隔了这么多年,我才通过这幅发白的小画证实了自己的那个猜疑:针线盒除了针线活以外另有他用。

白雪公主的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雪。这片土地越静谧,这种安静的家务活就越显得高贵。天黑得越早,我们就越会常常拿起剪子。于是,我们小孩每天也会花一个小时盯着一根拖着粗棉线的针。每个孩子都默默地取出要绣的东西:小纸盘、吸墨袋、小布套,并依照纸样上画的图案绣着花。针在纸样上走过,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禁不住诱惑,不时地去窥视布的背面交错的线条。我在布的正面绣的花越来越有样子了,但是布的背面每缝一针,就会增加一分混乱。



摘自《柏林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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