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想厚着脸皮过一过今天的节日,即使还是会有人甜言蜜语地祝我节日快乐——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离这个节日已经太远了。隔着走过的太长的路,喝过的太多的酒,萌生过的太多灰败而世故的情绪,以及,体重秤上多出的过分的数字——我离童年已经太远了。
人生或许常常是这样,当你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没有人会可以提醒你,你自己也很难发觉了,而它失去的时候,也如同来时一样沉默,没有一个时刻,它停下来告诉你:“现在我要走了 ,再见。”它就那么走了,它走的时候你可能正在喝汽水,在睡觉,在跟妈妈吵架……总之后面又过了很长时间,你想起来才觉得事情发生了变化。
没有一个节点能让我知道我的童年从此开始,也没有一个节点提醒我童年就此过去。我到现在还在尝试和童年告别——那真是,相当漫长的告别。
毫无疑问,我拥有过童年。我记得许许多多的欢乐片段,有一些是真的完全记得的,有一些是通过别人反复的叙述后加上一些记忆碎片自由组合起来的,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小的时候,我家就住在我妈妈工作的国营油厂门口,九十年代初期,那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工作单位,轻松、体面又是铁饭碗,因为住得近的缘故,妈妈经常带我在办公室里玩。那是一间化验室,用来化验每批收购到的菜籽杂质如何,含水量大不大。化验室里有好几个烘箱,冬天不烘菜籽的时候,我妈和她的同事们会用来烘山芋,烘出来的山芋比煮出来的要香甜许多,热气把山芋的香气和糖分一点一点逼出来,有时候山芋外皮都会蘸上一点棕色的焦糖。
对我来说,那个工厂更像一个大花园。冬青木隔开的花坛里种着棕榈树和月季花,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飞来飞去,五月的时候总有工人背着农药罐子来给花花草草打虫药,第二天冬青绿得深深的叶子上就覆满了死去的白蝴蝶。再往后一两个月,就是蜻蜓飞来飞去的季节,草丛里有许多许多小蜻蜓,纤细又轻盈,尾巴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绿色的,我最喜欢那种尾巴是蓝色的——蓝蜻蜓稀有得多,很不容易捉到。
到了九十年代末,千禧年初,国营工厂逐渐倒闭,终于也轮到了妈妈的工厂。大家都去了别的地方打工,工厂成了我一个人的废园,反而更有意思了一些。没有人会来除杂草打农药了,蝴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印象里某个夏末的午后,家人都在午睡,我百无聊赖,独自出门,穿过荒芜的厂区,一直走到最尽头的锅炉房附近,看见一片向日葵,金色的,灿烂得令人崩溃。那种魔幻感令我在多年后读马尔克斯的书总觉得很熟悉。
如果让我猜童年是何时离去,我希望是在那个金色的午后,它那么美,美得毫无遗憾,“生活是美好的。”我的童年也应该有一个唐·维托·柯里昂式的结尾。
我自己买了房以后,装修的时候常常回忆起童年的老屋。有天井和露台,天井里种着花,餐桌放在堂屋靠窗的位置,我有时候也会在餐桌上写作业。
所以我现在的房子也努力空出了一个露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还养了一盆家人都喜欢的白兰花。餐桌在客厅靠窗的,原本应当是阳台的位置,我有时候会在餐桌上看书和写文章。这看起来像一个可怜人努力往自己的童年泅渡,但人类的钟情,有多少是出于对逝去的怀念和追忆呢。
我想起那个老房子,常常会想起雨天。你知道,那种瓦檐最适合雨天,你看得见雨从屋檐上落下的线条,像垂了一道帘子,外面的惊惶或辗转都与你无关,世界缩成陋室一角,包裹着一个孩子,令她平静。那时候,我们家的厨房在天井的另一侧,阴雨连绵的日子,你看见灶台的烟火仍旧隔着雨幕升起,饭菜的香气在雨里变得清淡又隐约,到开饭的时刻,家人和食物都穿过 雨帘来到餐桌前,就让一餐一饭显得格外可贵。
童年的时候家里是我外婆掌勺。外婆做菜喜鲜甜,连带我现在的口味也是如此。现在外婆卧床年许,她不再下厨也有十余年了,母亲做饭并没有能延续外婆的风格。我后来离开家上学,出去工作,自己下厨也未延续母亲的风格。如今我们常做的一道酸辣土豆丝,我和家属都很爱吃,但我偶尔会想起我童年时最喜欢的,我外婆做土豆丝的方法:她将土豆切成薯条粗细,用糖醋炒,且要加水焖煮片刻,吃起来酸甜香软。
这种做法我自己从来不试,我怕我做不了那么好吃。
我常常能想起我在童年里,对于童年的感受。
“怎么这么长。”
每一个季节都很漫长,寒暑假也很漫长,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天井边的走廊里看书,傍晚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好似永远也吹不完。日子无边无尽,我永远也想不到以后会是什么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怎么能想到呢?
家里的沙发是我觉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家具,冬天的时候垫上皮垫子就还挺暖和的,到了夏天,把皮垫子撤掉,就会露出竹木的底,坐起来很清凉,到了最热的时节,我们就把那张沙发拉开,变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竹木床,用清水掺两滴花露水擦一擦,就是清凉世界。到现在我都对那张早就被丢掉的旧沙发向往无比。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坐在沙发床上玩积木,可以一个人玩一下午,搭各种各样的城堡。我还有一件玩具,是一个会拍照的小熊,上了发条之后就能一边走一边举起小相机拍照了——据说那是我那过早去世的父亲买给我的唯一一件玩具。但我觉得还是积木更有意思。
现在那个小熊好像还被我妈收着,积木早就不知所踪了。
我能想起我童年拥有的一百样东西:连环画、故事书、小浣熊的卡片、塑料的手镯和假宝石的戒指、各种玩具、一台小霸王学习机,粉色蒙纱的公主裙……但我那时并不知道。
童年的时候,我从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即使我失去了什么,外公外婆和妈妈也会再给我买。
现在呢,我常常会担心了。我成了一个擅长担心很多事情的、将近三十岁的大人,我常常觉得我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而我也知道,我能失去的,真正可以失去的,越来越少了,也并没有人能为我买回来。我的外公就没有回来。我很难再像童年那么富有了。
我和童年的告别,大概是从我第一次开始担心,我可能会失去什么,开始的。
这场告别可能没完没了。
但我还是感激。并且悄悄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儿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