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通常,每星期六上午安德鲁十点钟在诊室接待病人,中午前后去医院里。
今天他的安排倒了过来,九点钟就到圣比德医院了。
昨晚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今天早晨空气清新、万里无云,略感寒冷但阳
光明媚。
安德鲁正在上医院的台阶时,前面的医院正门砰地一下打开,住院医生奥弗顿大夫冲到他面前,奥弗顿似乎很激动。他头发乱七八糟,仿佛匆匆忙忙起床后忘了梳。他抓住安德鲁的胳臂,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找你来着,你已经走了。你公寓的看门人说,你正往医院这边来。我就是要最先找到你。”
安德鲁把胳臂挣脱了出来。“这是干什么?”
住院医生忍住了,“不用问,快来吧。”
奥弗顿领着安德鲁匆匆穿过走廊进了电梯。在抵达四楼以前,奥弗顿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安德鲁一眼。然后他急急走出电梯,安德鲁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病房门口。昨天晚上安德鲁离开这病房时,里面有失去知觉的玛丽•罗、她丈夫、护士和住院医生本人。
“进去!”奥弗顿急不可耐地指着门说,“快进去呀!”
安德鲁进去了,一下子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身后,住院医生在说话,“你真该跟我打赌的,乔丹大夫。”他又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安德鲁轻轻地说,“我现在也说不上自己信不信。”
完全清醒过来的玛丽•罗靠在床上,穿一件蓝色有花边的睡衣,对他微笑着。虽说她笑意淡淡的,而且人也显然很弱,但比起昨晚昏迷不醒的状态,区别之大就像出现了奇迹。她已经抿过几口水,手上还拿着一只塑料杯子。昨天加深的黄疸色皮肤,今天明显地淡了一些。安德鲁进屋时,她丈夫站起身,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
“谢谢你,大夫!真谢谢你呀!”安德鲁握着他的手时,看见约翰•罗的喉结牵动了一两下。
病床那边传来玛丽•罗接上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但极其热情,“祝福你,大夫!”
现在轮到住院医生了。奥弗顿使劲握着安德鲁的手说,“祝贺你!”他又补了一声“先生”,用这称呼可不像他平时的性格。安德鲁惊奇地发现,这粗犷的得克萨斯人居然热泪盈眶。
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也赶来了。她平时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今天却满面春风。“医院里都传开了,乔丹大夫。大家都在说你的事情。”
“你们瞧,”安德鲁说,“有一种试验中的药叫罗特洛霉素,是别人送来的。我并没有做——”
“在这医院,”护士说,“你是个英雄。我要是你,才不会不承认哩。”
“我开过一张化验单,”住院医生在汇报,“验血结果表明,氨已下降到正常范围。胆红素没有上升。因此,其他治疗措施都将按常规进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真难以相信!”
安德鲁对病人说,“我替你高兴,玛丽。”他突然想起,“有谁看见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那位姑娘吗?那位德•格雷小姐?”
“前一会儿她在这病房附近,”勒德洛护士说。“她可能还在护士值班室那里。”
“我去一下,”安德鲁说着走了出去。
西莉亚•德•格雷在走廊上等候着。她已换掉昨晚那身衣服。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容。
他们彼此凝望时,安德鲁意识到双方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头发干后漂亮多了,”他说。
“你也不像昨天那样凶狠可怕了。”
停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屋子里..”安德鲁指着病房说。“那屋子里,人家都在感谢我。
但我们全都需要感谢的人应该是你。”
她微笑着说,“你是病人的医生呀!”
忽然一切屏障都已消除,他们俩一起高高兴兴地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安德鲁自己也没料到,居然把西莉亚搂在怀里,吻起她来。
在医院小吃部喝着咖啡,两人分吃一块蛋糕时,西莉亚•德•格雷摘下眼镜说,“我已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医务主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们的一些研究人员讲了。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有权高兴,”安德鲁说。“他们研制了一种好药。”
“他们要我问你:可愿写一篇病例报告,包括使用了罗特洛霉素的情况,然后发表在医药刊物上。”
他答道,“非常愿意。”
“当然,这将对费尔丁-罗思公司有利。”女推销员俨然是谈公事的语气。
“因为我们指望罗特洛霉素闯出个牌子来,赚大钱。这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安德鲁微笑着承认,“多半不会。”
他一边慢慢呷着咖啡,一边在想:他得以在医学史上占一小小地位纯属偶然。这次侥幸成功,是此刻他见到的、坐在他对面的出色而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给他创造的机会。很少内科医生能碰到这种机会。
“瞧,”安德鲁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昨天,西莉亚,你说过我没礼貌,你说得对。我当时是很粗暴,现在我道歉。”
“没有必要,”她轻快地说,“我喜欢你昨天的态度。你只记挂着你的病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你对病人关心一目了然。而且你一向如此。”
这看法使他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别人告诉我的。”脸上又闪现出那暖人的微笑。她又把眼镜戴上了;
摘摘戴戴似乎已是她的习惯。西莉亚接着说,“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安德鲁•乔丹。一半是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认识一些医生,一半是..好吧,以后再谈。”
他想,这与众不同的姑娘心眼倒不少。他问道,“你知道一些什么呢?”
“比如说,我知道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学医时,你的功课全班第一。另外,你是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做实习和住院医生的;我知道,只有最优秀的毕业生才能去那儿;还有,汤森大夫从五十个申请人中挑选你参加他的诊所,因为他知道你是好样儿的。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他笑出了声音。“难道还有吗?”
“反正都是说你好的,安德鲁。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不足之处。”
“这叫我吓一跳,”他对她说。“你的意思是,我毕竟不是完人,对吗?”
“你有一些盲点,”西莉亚说。“比如对医药公司吧。你对我们成见很深。哦,我也同意,有些事情——”
“别说下去了!”安德鲁举起一只手来。“我承认我有成见,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上午我有心要改变我的看法。”
“那很好,但不要完全改变过来。”西莉亚谈公事的语气又来了。“我们这行业做了许多好事,其中的一件好事你已亲眼看到起了作用。但也有一些事不那么好,我很不喜欢而且想加以改变。”
“你想加以改变。”他扬起眉毛。“就你自己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个妇女。”
“既然你挑明了,我是这样想的。”
西莉亚一本正经地说,“妇女将要干许多她们从来没干过的事情,这日子就要到来,事实上,现在已经到来。”
“此刻连这一点我也相信,特别相信你可以干许多事情。”
安德鲁加了一句,“你起先讲过还有话要告诉我,又说以后再谈。”
西莉亚•德•格雷第一次犹豫了。
“是还有话。”她灰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盯着安德鲁的眼睛。“本来我打算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才说的,不过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决定嫁给你。”
这姑娘真与众不同呀!这样富有生气,这样强的个性,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惊诧的言行了。他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安德鲁刚想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个月以后,安德鲁•乔丹大夫和西莉亚•德•格雷悄悄地举行了非宗教式的婚礼。只有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在场。
他俩蜜月的第二天,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我们要使它发挥作用。”
“要是你问我..”安德鲁在他俩共垫的大浴巾上翻转身子,吻了一下妻子的颈背。“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们的婚姻已经发挥作用了。”
他们此刻在巴哈马群岛的伊留特拉岛上。天空有暖洋洋的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几朵小小的薄云。一片白沙的海滩上只有他们俩,这沙滩似乎无穷无尽地伸向远处,朝海上吹去的微风逗弄着棕榈树的树叶,在他们眼前那平静而清亮的海面上激起一阵阵小小的波浪。
“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西莉亚说,“我们配合得不错,是吗?”
安德鲁用肘支起半个身子说,“不错吗?你真有劲儿。你从哪儿学——?”他停住了。“不,你别告诉我。”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她在逗趣。她的舌头沿着他嘴唇的边缘轻轻地舔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大腿。
他伸手要拉她,低声说,“走!回咱们的小平房去。”
“为什么不就在这里?要不就到那边长着乱草的地方去?”
“想把当地人吓一跳?”
他拉起哈哈大笑的她,手牵手跑过海滩。“你真迂,是个迂夫子。谁会知道呢?”
安德鲁把她领进别致的、盖着草屋顶的小平房。他们昨天才搬了进来,将在这里住十天。
“我不愿意让蚂蚁和小螃蟹分享我和你在一起的快乐,如果这叫迂夫子的话,就算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游泳裤。
但西莉亚比他还快。她已脱掉比基尼泳衣,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海边沙滩上,西莉亚说,“我起先说到我们的婚姻..”
“一定会非常美满,”安德鲁替她说完。“我同意。”
“而要使它发挥作用,我们俩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安德鲁心满意足地仰卧着,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我也同意。”
“因此我们必须有孩子。”
“要是有什么办法我能促进这事的话,就请——”
“安德鲁!请严肃些。”
“办不到。我太高兴了。”
“那么,为了我们两人,我要严肃对待。”
“要几个孩子?”他问,“什么时候要?”
“我想过,”西莉亚说,“我想,我们应该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越早越好,两年以后再生第二个。这样的话,在三十岁以前,我就完成生育任务了。”
“那很好,”他说。“也很利索。我感兴趣的是,你对老了以后有什么计划?我指的是你三十岁以后。”
“我要干一番事业。难道没给你说起过吗?”
“反正我不记得。不过,亲爱的,如果你记得起的话,我们跳进结婚这玩艺儿的速度,简直让人没时间去讨论人生观什么的。”
“哦,”西莉亚说,“关于生孩子的计划,我对萨姆•霍索恩谈过,他认为这样安排,效果会很好。”
“好一个萨姆!他是何许人且不管。”安德鲁皱起眉头。“你先别说,是代表费尔丁-罗思公司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个人吗?”
“对了。萨姆•霍索恩是我的上级,他是这地区销售部经理。那天他和他妻子莉莲一块儿来的。”
“知道了。一切都记起来了。”
安德鲁现在记起来了:萨姆•霍索恩,个子高高的,很和气,大约三十五六岁,过早地秃了顶,脸上棱角分明,神情坚毅,这张脸使安德鲁想起那些雕刻在拉什莫尔山(注:拉什莫尔山在南达科他州,山崖上雕有华盛顿、杰斐逊、林肯、。)上的面孔;霍索恩的妻子莉莲,肤色微黑,非常漂亮。
重温了三天前的感受,安德鲁说,“你得原谅我没记住萨姆,那时我有点儿神不守舍。”
他记起他神不守舍的原因之一:那是西莉亚的动人容貌,那时他一眼看见西莉亚全身雪白,披着短短头纱,出现在当地一家饭店的会客厅(他们选定举行婚礼的场所)。婚礼由一位与他们相熟的法官主持,这人恰巧也是圣比德医院董事会的董事。西莉亚挽着汤森大夫的胳臂,由他伴送进来。
诺亚•汤森完全符合这种场合的要求。他具备经验丰富的不分科医生的特色,两鬓染霜、气派十足,看起来很像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由于上一年在苏伊士运河的问题上,英美两国有矛盾,最近报纸上常刊出麦克米伦的照片,用以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
住在费城的西莉亚的母亲来参加了婚礼。她是个瘦小的,不愿意出头露面的寡妇。西莉亚的父亲早在第二次大战中牺牲;这才由汤森来充当新娘家长的角色。
在巴哈马群岛的阳光下,安德鲁闭上眼睛,一来可以避过那刺眼的烈日,更重要的是想回味一下,汤森把西莉亚带进来时的情景..
自从那个值得纪念的上午西莉亚在医院小吃部宣称要嫁给他以来,这一个月中,安德鲁除了被西莉亚的魅力所吸引以外,他还越来越感受到有一种和西莉亚的魅力同样吸引他的东西。他想大概这就是爱情。但又不单单是爱情,和爱情也不尽相同。比如他一直奉行的单身生活现在就要放弃了,把两个人的生活与个性完全缠结在一起的这种方式,既使他迷惑不解,又使他非常高兴。找不出和西莉亚十分相似的人。和她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乏味。她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多谋善断,而且常出人不意;这些都源源来自她那无拘无束、多姿多彩、坚强无比的性格。几乎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交了好运。
似乎通过什么摇奖机器,给他中了人人都渴望得到的头奖。当他把西莉亚介绍给他的同事们时,他感觉到别人也对西莉亚怀有渴慕之情。
安德鲁曾和别的女人相好过,但时间都不长,没有一个人他曾认真考虑过要和她结婚。而当西莉亚——用传统的说法——“求婚”时,他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根本就没有丝毫不愿意的念头。这就使他们的结合更显得非同一般。
但是..安德鲁真正爱上西莉亚,还是在看见她穿着白色结婚礼服时开始的。在那奇妙的时刻,西莉亚年轻漂亮、光彩照人,一个男人要求女人的东西她全具备,而且远不止这些。只有在这时,安德鲁心里才像一团火球爆炸似地顿时雪亮,他真正爱上西莉亚了,而且他坚信不疑地知道——这种坚信不疑在人的一生中碰不到几次——知道自己交了难以置信的好运;知道这正在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更;还知道,尽管当时许多人玩世不恭,他和西莉亚将来绝对不会分居或是离婚。
后来安德鲁想起当时的感受时,自忖道,正是“离婚”这个词使他此前一直不想结婚,尽管他的同辈人都是二十三四岁就结婚了。当然,他这种想法是他父母离婚造成的。他母亲代表(安德鲁这样认为)non grata(拉丁文:不受欢迎的。)已离婚的家长参加了婚礼。她像一只老蝴蝶似地从洛杉矶飞来,逢上愿听的人就叨叨,说她是正在办甩开她第四任丈夫的事,但为了参加儿子的“首次婚礼”,她撇下那事就来了。安德鲁的父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当安德鲁问起他父亲时,她说,“亲爱的孩子,你父亲长的样子我都记不大清了。已有二十年没和他见过面,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这个老浪荡子在巴黎和一个十七岁的住在一起。”
多年来,安德鲁力图理解自己的母亲,想为她的行为寻找理由。但很遗憾,他总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她是一个浅薄无知、自私自利的美人,只能吸引和她类似的男人。
他邀请母亲来参加婚礼——尽管后来他但愿自己没这样做——出于一种责任感,也出于一种信念:每人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应该体谅一些。他也根据他所知道的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讯地址,发去了一封信,通知父亲他就要结婚,但并无回音。安德鲁感到也许不会有回音了。每三年左右,他和他父亲互相寄一张祝贺圣诞节的卡片,仅此而已。..
安德鲁是他父母短暂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另一个安德鲁巴不得西莉亚能见到的亲属,已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是他没结过婚的姑姑,安德鲁童年时代大多和她住在一起。这姑姑并不富裕,可是在安德鲁双亲完全不资助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攒钱供安德鲁上完了大学。她死后,在律师事务所,安德鲁看到了她原有财产的剩余部分——可怜巴巴的,只值几百美元。只是在这时,安德鲁才意识到,他姑姑为他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事实上,婚礼那天,西莉亚对安德鲁的母亲处理得很轻松自如。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就胸中有数了。她对安德鲁的母亲真诚相待,甚至很热情,但也不是假惺惺地过分亲热。后来,安德鲁为他母亲不得体的言行表示遗憾时,西莉亚回答说,“亲爱的,是我们两人结婚,又不是我们两家结婚。”接着她又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家,你以前得到的爱太少,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多得多的爱。”
今天在这海滩上,安德鲁已体会到西莉亚的话兑了现。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准备,”西莉亚继续着他俩刚才的谈话,“在怀头一胎的大部分时间里仍旧工作,然后在家待一年,以全部时间来当母亲。
随后再去工作,直到怀第二个孩子,再照此处理。”
“成,我同意,”他说。“在被你爱和使你怀孕期间,我计划少少地行医。”
“你得多多地行医,你将仍是一个关心病人的好大夫。”
“但愿如此。”安德鲁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随后几天,他们互相了解对方,在他们婚前可一直就没时间这样做。
他们的早餐每天有人送到他们的小平房来;送的人叫雷蒙娜,是个和颜悦色、贤妻良母型的黑人妇女。西莉亚在一天吃早餐时说,“我喜欢这里。这小岛,这里的人,这种静谧。你选中了这个地方度蜜月我真高兴,安德鲁,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我也高兴,”他说。
安德鲁最初建议到夏威夷去度蜜月。可是他觉察出西莉亚不太愿意,马上就提出这原先是第二位的选择。
现在西莉亚才说,“当时我没讲出来,如果去夏威夷的话,会使我难过的。”
他问她为什么。又一幅过去的画面呈现了出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西莉亚和她母亲住在费城;在美国海军中当士官的父亲——威利斯•德•格雷——正在夏威夷,他是珍珠港内停泊的美国战舰“亚利桑那号”上的军士长。日本人突然袭击的那一天,“亚利桑那号”被炸沉。船上一千零二名水手失踪。大多数是困死在舱内的;他们的尸体根本就没有找到,其中之一是威利斯•德•格雷。
在回答安德鲁的问题时,西莉亚说,“是的,我记得他。当然,他那时经常出海。但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知道他即将回家时,我们总是很激动。连我的小妹妹珍妮特都安静不下来。尽管她对他的印象不如我深。”
安德鲁问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西莉亚在回答前想了一会儿。“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不单指身体,尽管他确实身体强壮,主要指精神上他很坚强。我母亲就不行,你可能看到了。她完全依赖他。甚至在他离家时,他也写信告诉她该怎么做。”
“现在她就依赖你罗?”
“看来结果是这样。事实上,从我父亲一死就这样了。”西莉亚微笑道。
“当然,我早熟得惹人厌,很可能现在还这样。”
“有一点儿,”安德鲁说,“但我认定能忍受下去。”
后来他温柔地说,“你不愿去夏威夷度蜜月,我现在理解了。你到过那里吗?你去过珍珠港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母亲从来不想去,而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听说可以到‘亚利桑那号’下沉的地方去,可以看得见海底的那条船,但就是没办法把它打捞上来。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安德鲁,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安德鲁说,“我认为这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另一天,在一只破旧不堪的渗水小划艇上,安德鲁一边不熟练地用力划桨,一边同西莉亚谈她的工作。
“我从前总认为,”安德鲁评论说,“医药公司的新药推销员都是——嗯,都是男人。”
“不要划得离岸太远,我有预感,这破玩意儿快沉了。”西莉亚说,“你说得对——大多是男人,但也有少数女人;有些过去是军队的护士。不过在费尔丁-罗思公司,我是第一个,迄今为止还是唯一的女新药推销员。”
“这可了不起。你怎么做到的?”
“兜了个圈子。”
西莉亚回忆说,一九五二年她从宾州大学毕业,得化学学士学位。她是靠奖学金以及夜晚和周末在药房打工上完大学的。
“在药房干的时候,一只手根据医生处方给顾客拿药,另一只手给顾客拿卷发器、除臭剂等等,我学会了许多后来证明对我有用的东西。对了,有时我也私下卖一些物品。”
她作了点说明。
男人,多半是些年轻人,有时来到药房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总想引那男营业员的注意。这些迹象逃不过西莉亚的眼睛。她就问,“你要买什么?”回答往往是,“他什么时候有空?”
“如果你需要避孕套,”西莉亚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不少货供你挑选。”于是她就从柜台里拿出各种商标的盒子堆在柜台上。那些男人羞红了脸,买后赶紧走了。
偶尔也有轻狂之徒问西莉亚,能不能帮他试一下这产品。对这种问题她备着回答。“好吧。你说什么时候都行。我想现在我的已经没事了。”
尽管有的人可能意识到这是玩笑话,却显然没有人想冒这个险,因为凡是提过这种轻薄问题的人,她再也没见过他们露面了。
安德鲁大笑,桨也不划了,随小艇去漂流。
西莉亚又说,凭着学士学位,她向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申请做一个助理药剂师。被录用后,她在制药实验室工作了两年。
“我在那里也学到一些东西——主要是,除非你有志于献身科学,实验室的工作单调、重复,令人厌烦。销售和如何做买卖当时使我感兴趣。我现在仍对这两样感兴趣。”她加了一句,“而且做买卖的部门是可以做出重大决策的地方。”
可是想从实验室工作转到销售部门去一事,做起来却很困难。起初她按常规打报告要求,被回绝了。他们说,公司的政策是,销售部门只雇妇女当秘书。”
她不愿接受上级的这一决定,想好了一套办法。
“我认识到,如果公司改变政策,那么提议改变的人该是萨姆•霍索恩。在我们的婚礼上你见到过他。”
“就是你的上级,地区销售部的头儿,”安德鲁说。“那个批准我们生两个孩子的人。”
“对,他点头了,我将来才能干下去。我当时可决定了,要影响霍索恩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他妻子。这要冒风险。这一着差点儿行不通。”
西莉亚发现,莉莲•霍索恩太太在一些妇女团体中很活跃,因此,看来她可能同情一个有事业心的妇女。于是,一个白天,当萨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西莉亚去他家里找他妻子。
“我从来没见过她,”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也没同她预约。我只是去按门铃并闯了进去。”
霍索恩太太的接待很不友好。她三十刚出头,比西莉亚大七岁,是那种不说废话、性格坚强的人。她听西莉亚说明来意时,不耐烦地把乌黑的长发往后面拢去。末了,莉莲•霍索恩说,“真可笑,我从不过问丈夫的工作。而且,他要是知道你来过这里,他会大发雷霆的。”
“我知道,”西莉亚说。“这甚至可能使我失去工作。”
“你事先就该考虑到这点。”
“我考虑过的,霍索恩太太。可是我想冒冒险,因为你思想很先进,你相信对妇女应该一视同仁,相信妇女不应该由于性别不同就受到不公正的歧视。”
有那么一会儿,莉莲•霍索恩看来要发作了。她厉声对西莉亚说,“你胆子可真大!”
“不错,”西莉亚说。“这就说明,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推销员。”
对方盯着她看,突然放声大笑。“天哪!”她说。“我确实相信你应该如此。”
隔了一会儿:“我刚才正要去煮咖啡,德•格雷小姐。到厨房来,咱们聊一聊。”
这是她们友谊的开始,这友谊将要延续许多年。
“甚至在那以后,”西莉亚对安德鲁说,“对萨姆还得做些说服工作。
他总算接见我了。我想他对所看到的比较满意,而且,莉莲不断地对他施加影响。这时他必须征得他上级的同意。可到底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她低头看着,小艇里的水这时已淹没了他们的踝关节。“安德鲁,我说对了!这玩意儿在往下沉!”
他们大笑着跳到船外,拖着小艇游到岸边。
当晚他们一起用餐时,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在销售部门当上新药推销员以后,我意识到,我不仅需要干得和男推销员一样好,而且要干得比他们更好。”
“我记得一次最近的经历,”她丈夫说,“你不止干得比男推销员更好,比我这当医生的还好。”
她粲然一笑,摘下眼镜,隔着桌子抚摸丈夫的手。“我在那儿交了好运,还不单是罗特洛霉素救活了病人。”
“你老是摘下眼镜,”安德鲁评论说,“为什么?”
“我近视,离不开眼镜;可我又知道摘下眼镜自己漂亮些。就是这道理。”
“你戴不戴眼镜都好看,”他说。“要是你觉得眼镜碍事,不妨考虑用隐形眼镜。好多人都开始用了。”
“我们回去后我就去了解隐形眼镜的情况,”西莉亚说。“我这老样子
还有什么不行的地方?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现在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这儿离他们住的小平房一英里,他们来时手牵着手,走着草草铺就的弯曲小路,几乎一路上看不到行人。晚上天气暖和,只听得见浪打着礁石和小虫唧唧的声音。此刻,在一个陈设简陋、叫做“旅客之家”的小饭馆,他们正在吃当地的标准伙食:煎红、青豌豆和米饭。
尽管“旅客之家”不够资格上《米什林导游手册》,但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店主提供的食物却是美味佳肴,那是把刚捕到的鱼放在一只老古董的长柄平底锅中,用柴火煎熟。店主是个高大而干瘦的巴哈马人,名叫克里欧法斯•莫斯。他把安德鲁和西莉亚安排在一张俯眺大海的桌边,桌上有一根蜡烛插在啤酒瓶口上,照着隔桌相对的夫妻俩。眼前就是四散的朵朵云彩和一轮明月。“在新泽西,”西莉亚提醒安德鲁说,“可能已到凉快和多雨的天气了。”
“我们很快就要去那里。你还是多谈谈你自己和卖药的事吧。”
西莉亚说,她当上推销员后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内布拉斯加州。在她以前,费尔丁-罗思公司没派推销员去过。
“这对我颇有好处。我非常清楚我的处境,因为一切都需从零开始。没有机构,没有资料,也没有人指点我该去找谁,到哪里去找。”
“你的朋友萨姆是否有意这样做,想考验考验你?”
“也可能。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西莉亚什么也不问,就着手干了起来。在奥马哈,她找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作为据点,然后开着汽车在这州里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每到一地,她就将电话簿黄纸部分中的“内科医生与外科医生”栏撕下,用打字机登记好了入档,然后就开始走访。她发现,她的辖区内有一千五百名大夫;后来她决定从中挑出二百名来,她认为这些大夫是开处方最多的人。
“你离家这么远,”安德鲁说,“感到孤单吗?”
“没时间想家,我太忙了。”
她很早就发现,想见到一个医生有多么难。“有时我得在候诊室等上几个钟头,而当我终于进去后,医生也许至多只给我五分钟时间。最后,在北普拉特市,我被一个医生撵了出来。但他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怎么回事?”
西莉亚尝了一下煎红,声称,“油太厚!我不该吃它,但很好吃,不吃又怪可惜的。”她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回忆说:“他和你一样是个内科医生,安德鲁。我看有四十岁左右,可能那天过得很不顺心。反正我刚开始谈到想推销药品时,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年轻的女士,’他说,‘你想和我谈你要卖的药,那么我也要和你讲点事情。我在医科大学读了四年书,当了五年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我行医也已经十年了。尽管我并不懂得所有的东西,比你懂的东西还是多得多,这一点总不奇怪吧!刚才你想凭你那点浅薄的知识讲给我听的东西,在任何一本医药杂志上的广告里,不用二十秒钟我就可以看完。因此,你走开!’”
安德鲁做了个鬼脸。“好狠呀!”
“不过对我有好处,”西莉亚说,“因为他说得对。尽管当我离去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臭狗屎似的。”
“你那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没给你受过什么训练?”
“一点点儿。时间又短又很肤浅,学的大多是一套找销路的生意经。我的化学知识小有帮助,但作用不大。我就是不够资格去和那些医术高超、临床经验丰富的大夫打交道。”
“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安德鲁说,“这就是有些医生不愿见新药推销员的一个原因。除了要听他们老一套自卖自夸的生意经以外,有时还得到危险的错误信息。有些新药推销员为了使你开处方时用他们的产品,会信口开河,不惜让你得到错误的印象。”
“亲爱的安德鲁,在这一点上,我要你帮我一把忙。这事咱们以后再说。”
“行,只要我办得到。在北普拉特被医生撵出来以后怎么样了呢?”
“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一定不能再像推销员那样考虑问题,不再做急于把药品推销出去的事情。第二,尽管医生们懂的东西比我多,我需要找到关于药品的一些特殊知识,而这些知识医生们不知道,却可能对他们有用。这样,我才会成为有用的人。在试图这样做时,我偶然又发现一点。医生们关于疾病固然知道得很多,对于药物的消息却很不灵通。”
“说得对,”安德鲁表示同意。“在医学院学的关于药物的知识算不了什么,行医以后,想跟上医学的进展都很难,更顾不上药物了。因此在开处方的问题上,有时只是反复地摸索。”
“后来还有一点体会,”西莉亚说。“我明白了,告诉医生们的必须永远是确凿的事实,决不能夸大,决不能隐瞒。如果另一家厂和我们竞争的药品比我们的好,那么人家问起时,我就照实说。”
“你怎样取得这么大变化的?”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只睡四个小时。”
西莉亚描述说,在每天日常的工作干完以后,她把晚上和周末都用来读种种药物说明,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她读得十分仔细,既做笔记,还背下来。有疑难问题就到图书馆去寻求答案。她回了一趟位于新泽西州的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缠住搞科研的老同事,要他们告诉她一些药物说明上没有的东西;她还从他们那里了解公司正在试制什么药;哪些药即将上市。不久,她向医生们作的药品介绍有了改进;有的医生要她提供特殊的信息,她照办了。过了一阵子她看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成效。她主管的那一地区向费尔丁-罗思公司订购药品的数量有了增加。
安德鲁赞赏地说,“西莉亚,你真是出类拔萃,无人匹敌的。”
她笑了。“你对我太偏爱了,尽管我很高兴。反正一年过后,我们公司在内布拉斯加的生意增加了两倍。”
“那时他们才把你从外地调回来,对吗?”
“他们另派了一个比我晚进公司的男推销员到内布拉斯加去,把我调回新泽西这个更主要的地区来。”
“想想看,”安德鲁说,“如果他们把你派到别处,到伊利诺伊、加利福尼亚去,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不,”她满有把握地说,“我们一定会相遇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婚姻命中注定。’”
他接着把这句现成话说完。“‘绞死在劫难逃。’”
两人都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西莉亚兴高采烈地说。“一个给教科书塞得木头木脑的内科大夫背得出来约翰•海伍德(约翰•海伍德(1497?—1575),英国最早的一位非教会人士剧作家。)的名句。”
“正是这个十六世纪的作家海伍德,他还为亨利八世唱过歌,演奏过乐曲,”安德鲁同样兴奋地卖弄起来。
他们从餐桌旁站起身来,饭馆老板在柴火灶那边说话了,“度蜜月的年轻人,鱼好吃吗?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非常好,”西莉亚作了肯定的回答。“鱼好吃,我们的蜜月也十分愉快。”
安德鲁觉得有趣,说道,“小岛上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拿出一张巴哈马十先令的钞票付帐——折合成美元没有多少——又挥挥手表示不用找钱了。
外边的天气现在凉了些,在爽人的海风中,他们臂挽着臂,高高兴兴地沿着僻静曲折的小路走回去。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天。
仿佛要配合他们的惜别情绪,巴哈马群岛的天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了。早晨乌云密布,还下过几阵雨;强劲的东北风在海上掀起了白浪,猛烈地冲击着海岸。
安德鲁和西莉亚预定在中午乘巴哈马航空公司的飞机由罗克桑德起飞,到巴哈马首都拿骚以后,再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北上,当天晚上就能到纽约。按计划第二天就可以到达莫里斯城。在他们找到合适的房子以前,安德鲁在南街上的公寓就是他们的家。西莉亚已从她原先在博恩顿租用的带家具的房子搬出,有的东西已存放起来。
在他们度蜜月的小平房里,西莉亚正在收拾行李,她的衣服都摊在双人床上,他们一小时内就要离开了。安德鲁在浴室刮胡子,西莉亚对他喊道,“在这里过得美极了。而这还只是开始呢。”
他从开着的门口回答说,“妙不可言的开始!即使这样,我还是得马上回去工作。”
“你知道吗,安德鲁?我认为你和我在事业上都干得不错。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而且我们都雄心勃勃。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嗯、嗯,”他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一边用毛巾在擦脸。“不过,偶尔把工作停一下也是应该的。只要有正当的理由。”
西莉亚刚开始说,“我们还来得及吗?”安德鲁就吻起她来,话都没让她说完。
一会儿之后他低语道,“你能不能把床腾出来?”
西莉亚一只手搂着安德鲁,另一只手在背后摸索着,把床上的衣服都扔到地板上。
“这就好多了,”当他们躺到刚才被衣服占满的地方时,他说。
她吃吃笑着。“我们要错过飞机了。”
“谁管它?”
不一会儿,她满足地说,“你说得对,谁管它?”又隔了一会儿,她温柔而欢乐地说,“我管..”随后又说,“哦,安德鲁,我多么爱你呀!”
四
在飞往纽约的泛美航空公司206号班机上,。
翻阅报纸时,西莉亚评论说,“我们走开这些天,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
在莫斯科发出的一则电讯上,引用了尼基塔•赫鲁晓夫的话,他向美国挑战,。这位苏联领导人夸口说,未来的世界大战将在美洲大陆上打,他预言“资本主义必将灭亡,。
另一方面,,美国的国防开支将跟上苏联的挑战。
头目艾伯特•阿纳斯塔西亚被杀事件仍在调查中,尚无结果。他是在纽约帕克-谢拉顿饭店的理发室椅子上被的人枪杀的。
安德鲁也浏览了一下报纸,后来放下了。
在这架由螺旋桨推进的DC-7B飞机上,需要坐四个小时才到纽约。飞机起飞后不久就开了饭。饭后安德鲁提醒他妻子,“你说过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是关于医药公司新药推销员的什么事情。”
“有这事。”西莉亚•乔丹往后一靠,坐得舒舒服服的,然后伸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话得从我们早先的一次谈话说起,是你用过罗特洛霉素从而使你的病人好转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正在改变对于制药行业的看法,印象好些了。我说不要改变得太多,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对,我想加以改变。
记起来了吗?”
“我哪能忘得了?”他笑道。“那天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我心中了。”
“那好!我就来补充一些来龙去脉。”
安德鲁侧过脸看着妻子,在这娇小可爱的躯体里,包藏着多少精力和智慧——这使他又一次惊叹不已。在未来的年代,他自忖道,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经常注意学习,以便在脑力方面跟上西莉亚。现在,他全神贯注地在听。
制药这行业,西莉亚开始说道,一九五七年和它最初草创阶段相比,在某些方面依然原封未动。
“并不太久以前,我们在乡村集市上卖蛇油起家,也卖生育药,卖包治百病的药丸——从头疼脑热到肿瘤绝症无所不治。推销药品的人从来不管他们说过药有什么疗效,打过什么包票。他们只需要把药卖掉。为卖掉药品他们愿对药的效果乱作保证。”
西莉亚继续说,这些民间传下来的药物和秘方制剂在过去往往是一家一家做买卖的。其中有些人家后来就开起了早期的药房。再过一阵,他们的后代接过家业,开起制药厂来;随着年代过去,制药厂逐渐变成大型的、科学的、体面的医药公司了。在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早先原始的推销方式也变得体面起来。
“但有时却不够体面,原因之一是家庭控制权仍存在,因而有着卖蛇油般的强行推销的老传统。”
安德鲁评论说,“剩下来能控制大医药公司的家庭,谅必不多。”
“是不多,尽管有些创业的家庭控制着大宗大宗的股票。但即使现在雇了行政人员来管理公司,那过时的、连职业道德都谈不上的强行推销依然存在。很多情况发生在有些新药推销员到医生那里宣传新药的时候。”
西莉亚继续说,“如你所知,有些新药推销员——不是所有的,但还是太多了——为了要让医生们处方时用他们正在卖的药,他们信口开河,甚至不惜撒谎。而医药公司呢,虽然他们对外声称不容许这种行为,可是他们知道这种事在不断发生。”
他们的谈话被空中小姐打断了。她告诉他们,四十分钟后就在纽约着陆。餐室即将停止供应;问他们还要喝点什么。西莉亚要了一杯她最喜欢的掺柠檬汁的鸡尾酒,安德鲁要的是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酒送来以后,他们又专注地谈起话来。安德鲁说,“你刚才讲的那种事,我确实见到过;我也听别的医生们讲过,就因为医生信了新药推销员的假话,病人用药后反而病情加重,甚至病故。”他呷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还有医药公司的那些广告。医生们陷在药物广告的汪洋大海里,但许多广告都不讲内科医生需要了解的事情——特别是不提那些药物的副作用,连极危险的副作用也不提。问题在于,当医生要忙于诊治许多病人,脑子里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时,他很难设想,医药公司来的人,或是医药公司本身,会有意来欺骗他。”
“但的确欺骗了,”西莉亚说,“后来这种事就被掩盖起来,谁也不愿谈论。我知道的,因为我曾试过要和费尔丁-罗思公司谈一谈。”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搜集资料。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的资料。到适当时候,我就抛出来。”
她接着作了说明:
“我不会再来找你了,安德鲁,这是公司的规定,费尔丁-罗思将有其他人到你和汤森大夫那里去推销药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发现我们公司或其他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女推销员也一样——来找你,而你发现他们说了假话,或是没提醒你注意新药的副作用,或是没告诉你那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就请你写成报告并交给我。还有别的医生也在为我干这事,都是些信得过我的医生。新泽西州有,内布拉斯加州也有。这档案已积得越来越厚了。”
安德鲁轻轻吹了声口哨,“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
“要改进,总得有人冒风险。我不害怕。”
“你是不害怕,”他说,“我相信,你永远也不会害怕。”
“我跟你说吧,安德鲁。如果大医药公司自己不把内部收拾收拾,而且不快一点的话,我相信政府就来替他们收拾了。国会里现在议论纷纷。如果医药界等着国会举行听证会,等着立下有各种严格限制的新法律,那时就恨不得自己早先主动些。”
安德鲁没有马上开口,他正体味着他听到的话,正在沉思默想。末了他说,“过去我没提出这问题,西莉亚,或许现在到了我进一步了解你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眼睛盯住他,神色严肃。安德鲁字斟句酌地说:
“你说过,你正在干一番事业,我觉得很好,我知道只有干事业你才感到幸福。可是通过我们在一起的这几个星期,我得到一个印象,你并不满足于你现在干的活——女推销员。”
西莉亚平静地说,“是的,我不满足。我要升到最高职位。”
“一直升到最高职位吗?”安德鲁吃了一惊。“你是说,你要主管一家大医药公司吗?”
“只要我做得到。即使我不能顺利地一直升到最高职位,我也要做一个接近最高职位的人,有实权,可以施加影响。”
他不大相信地问,“那么这就是你追求的东西?权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德鲁——权力可以使人着魔、使人堕落。我既不会着魔,也不会堕落。我只是要过充实的生活,有美满婚姻、有孩子之外,还要点别的,要有点实实在在的成就。”
“在医院小吃部那天..”安德鲁没说下去,改口说,“在那难忘的一天,你说,妇女干她们从没干过的事情的时刻已经到来。这点我也相信;在许多地方这已是事实,包括医生这一行。可是在你制药行业方面,我却没把握。制药界很保守,而且都掌握在男人手中——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西莉亚微笑道,“很糟,确实如此。”
“那么,那儿是不是已经能够——接受你这样的人呢?西莉亚,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不愿袖手旁观,眼看着你伤心难受。到时候你耗尽心血,可能毫无效果。”
“我不会难受的,我向你保证。”她抓住安德鲁的臂膀。“有一个像你这样关心我的人,对我是件新鲜事,亲爱的,我真高兴。至于你提的问题——确实,不管是我,还是其他雄心勃勃的女人,制药行业目前还不会接受。
但是我有个计划。”
“我本该知道你早就成竹在胸了。”
“首先,”西莉亚对他说,“我准备把我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使费尔丁-罗思发现不提升我不行。”
“这点我打赌你准能成功。但你说‘首先’,难道提升还不够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研究过其他公司的历史,研究过管理那些公司的人,发现一个特点。取得最高职位者中的大多数都是靠别人的帮助。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们本身必须勤勤恳恳,非常出色。但是在早期,他们要选定一个人——一个职位比他高一些,年岁比他大一些的人——他们认为这人会比他们先一步一路升迁上去,直到最高职位。于是他们就使自己对这上级有用,向他表示忠诚,步步紧跟上去。重要的是:上级领导提升以后,他喜欢他比较熟悉的人,这人又能干,他又信得过,于是把这人也提上去。”
“在这一点上,”安德鲁问道,“你选定了你所要紧跟的人吗?”
“一段时间以前我就选好了,”西莉亚说。“就是萨姆•霍索恩。”
“嘿嘿!”她丈夫扬起眉毛。“萨姆似乎总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只是在公事方面。因此你不必吃醋。”
“好吧。不过萨姆知道你的决定吗?他知道你同他的命运挂上钩了吗?”
“当然不知道。莉莲•霍索恩可知道。我们推心置腹地商量过,莉莲赞成。”
“在我看来,”安德鲁说,“有妇女在搞阴谋诡计。”
“为什么不能搞?”西莉亚内心深处的狠劲闪了一闪。“有朝一日这一切都用不着了。可是眼下企业界似乎是只许男人参加的俱乐部。因此,作为妇女,就必须千方百计地先成为俱乐部成员,再搞上去。”
安德鲁没开口,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此前我在这方面没怎么想过;我想多数男人都没想过。但你说的话颇有道理。就这样吧,西莉亚,你走你步步高升的路去——我真的相信,你完全可能做到——我就在后边跟着,一路跟着。”
他妻子从坐位上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我一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这就是我嫁给你的原因之一。”
他们感觉到飞机的引擎减速了,“系紧安全带”的牌子也已亮出。从左边窗口望出去,看得见夜幕刚降临时曼哈顿区的闪烁灯光。“几分钟以后,”一位空中小姐通知说,“我们就要在艾德威尔德国际机场降落了。”
西莉亚又伸出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
“而我们就要开始我们的共同生活了,”她说,“我们怎能错过呢?”
小编注:
- 本文是以美国早期医药代表及制药工业为背景的一部国外经典小说,从1957年女主角西莉亚作为某制药公司第一名医药代表登场,讲述了她职业生涯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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