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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晖 水的色情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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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色情想象

孟 晖/文



▲半人半鸟兽形象的巫师举行祭祀仪式。“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唱。”


《九歌·云中君》一开头唱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小时候读过一本《九歌新注》,对这四句唱词的解释着实让我印象深刻。书中认为“云中君”是虹神,象征着雨水和丰收。在大旱的年头,人们要向虹神祈雨,主演下神仪式的,是女巫。这四句就是描写女巫降神的过程:她先用香兰煮过的水沐浴身体,因此周身都散发着芳香;穿上华丽多彩的祭祀服装,就像花朵一样鲜艳。随后,神奇的仪式开始了,虹神之灵一下降到了她的身上,而且显然不急着离开,于是她就不能自已地进行着迷狂的舞蹈,把身体折成各种姿势(大概接近今天艺术体操女运动员的柔韧灵巧),看去恰恰就像彩虹的宛转曲弧一样。舞姿的奇瑰让她仿佛周身在发光,而且越来越热烈,渐渐趋向高潮。更有意思的是,这位注者认为,这四句词(连同整个作品)都同时拥有双重的含义,既是在描写女巫降神,也是在描写大自然一种天气现象的过程:一场大雨过后,彩虹横跨长空;由于雨水冲刷得草木都散发出清香,空气非常的新鲜好闻,倒好像是这长虹刚刚在雨水中洗浴过,也染上了万物的芳香,而那霓幻的色彩就像野花一样鲜艳。它静静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长弧,久久不去,随着天空越来越晴朗,其光辉也越来越鲜明。也就是说,降神的仪式从准备阶段开始,就是在模拟着雨后彩虹现影这一天气现象的过程。

当然,关于“云中君”是什么样的神,这一作品究竟该怎样解释,楚辞专家们有多种看法。不过,首句“浴兰汤兮沐芳”一句讲的是,是水,这一点,是没有异议的。也因此,这一句歌词,就成了中国卫生史、风俗史上很重要的一条资料,让我们知道,古代高档水的形式,是兰汤。

从各种资料来看,兰汤的制作方法比较简单,就是在加热水的时候,把天然兰草投放到水中,煮。这在六朝小说《幽明录》中有比较明确的记载:“庙方四丈,不作墉壁;道广五尺(《初学记》引作四尺),夹树兰香。斋者煮以沐浴,然后亲祭,所谓‘浴兰汤’”(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引《艺文类聚》卷三十八,齐鲁书社1997年,页143。经过充分的熬煮,兰草中的香精都释放到水里,香喷喷的水也就出炉了。古代中国是一片气候温和、植物丰茂的土地,古人在本地资源中开发出来的香料,基本上就是各种香草,以及桂、柏、椒等木本植物的枝、叶、籽等。那时的加工手段也很有限,用兰草煮水,就是发明出来的方法之一。,特别是女人,沐浴在热气腾腾、芬芳氤氲的香水中,这情景总是拨撩人的,是让人要想入非非的,于是,兰汤就不可避免地早早进入了文学,进入了我们不朽的经典,就有了现今所知道的最早的水之歌——《云中君》。在歌中,女人的出浴,被比拟于彩虹在大雨过后现影长空,这一个比喻的传世,使得后人在吟咏中一次次地得以重新拥有先民看待性、身体以及大自然的明亮眼光,在一瞬间看到人和万物一样,都还年轻和清新的人类社会之初的世界。

古老的兰汤,大约在西汉中期以后受到了冲击。随着汉代通西域,丝绸之路开通,各种异国出产的香料渐渐被引入中国。这些往往是产于热带的香料,其香气之浓郁、持久,是兰草等温带植物完全不能比的。于是,西域香料迅速地成为了贵族社会的时髦。不过,突然面对外来的新事物,古人一时还没有掌握其特性,不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自然而然地,就沿用了使用传统香料的各种办法。其中一项就是,用珍贵的外来香料煮水,至少,在汉晋人的想象中,外来香料是被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明代仇英所作《四季侍女图》中的裸浴场面(日本大和文华馆藏)

汉末、魏晋时期,往往被今人形容为一个人性觉醒、思想解放的时代。事实上,在精英阶层中,这时确实是发生了“私人化写作”的热潮。小说、志怪、杂史等等,一时蓬蓬勃勃,各种低级的、颓废的题材,大量占据了当时的文学写作。异国名香这一来历神秘、作用暧昧的新奇现象,对于此际无比活跃的文学想象力来说,自然格外地富有刺激效应。这些最初数量并不多的舶来品真的被贵族们拿来洗了澡吗?对此,后人很难肯定。也许真有这样的事;也许,兰汤浴身这一古老习俗的存在,使那时的人顺理成章地认为,好香料就应该用于。总之,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写作中,异国香料被屡屡地用于制作高级水,这一真实或虚拟的洗浴方式,着实刺激出了若干大胆的色情故事,由之诞生了一批不朽的色情文学经典。

比如晋人王嘉《拾遗记》中关于汉灵帝“裸游馆”的整段文字,就把描绘得像老式好莱坞彩色歌舞片一样浮艳、轻悦。说“初平三年”的时候汉灵帝在“西园”,也就是上林苑里,(时间、地点、人物都十分精确,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实际上,“初平”是献帝的年号,汉灵帝没有用过。)建了一座“裸游馆”,规模很大,光馆阁就有一千来间,为的就是在这里进行各种色情活动。其中一项是,让年轻美丽的宫女们“共裸浴”,“西域所献茵墀香,煮以为汤,宫人以之浴浣毕,使以余汁入渠,号‘流香渠’”。异国进贡的奇异香料,煮成芳香的水,让宫女们来集体。更精彩的是,用过的水,带着残香和女人身体的气息,被倾倒在裸游馆内的曲渠里,形成了“流香渠”。一个皇帝喜欢在流满女人的剩水的宫苑中混日子,可真够颓废。读到这里,再回味一路发展过来的情节,这个故事的独特气质兀地鲜明起来。文中竟然没有“妖精打架”,色情活动都被赋予了很浪漫化的、艺术化的乃至神仙化的形式,小说中的这位汉灵帝,他唯一的角色是“看”,而不是“做”;他所看的,则是他乐意看的,是他自己人为制造出来的关于女性的一种色情幻景。读者在这里撞到了一位地道的颓废艺术家,他设计出一种色情化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把色情化成一种生存方式,自己来欣赏,混迹其中,以假为真,自娱自乐。也许有人期待着这些色情幻景会一路进展到具体的身体交锋,然而没有,在小说中,到了本该上演的地方,笔锋急转,女人的身体忽然像泡影一样地消失了,代之以她的剩水,一个关于她的肉体的非常切近的暗示,一个带着香气和体温的意象,萦绕在“引渠水以绕砌,周流澄澈”的馆阁之间,波光脉脉,流动徜徉。堕落,携带着它不可能摆脱的污秽品质,竟然飞升为异常深刻和高远的文学意境,具有了说不清道不尽的蕴义,让人品味不绝。关于这个故事可以讲的非常之多,在文学入门课上,完全可以把这一段文字,与一部,或者与那些不知道床垫之外还有大千世界存在的所谓现代小说、艺术电影进行对比,让年轻人明白何为诗心,何为平庸。但是闲话少叙,这里要说的是,用外国进口奇香煮的水“香汤”,实际上是这整个色情幻景的压秤砝码。如果没有香汤的剩水流注馆渠这样一个情节设置,这里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性幻想故事而已。后世人当然很难确定,一项特定的、偶然的风俗——把水煮香——当初在多大程度上刺激了文学家们的想象力,但是,对这一风俗的援引,确实帮助文学家完成了一次非常高妙的艺术创造,让他们的才华像夜空中的烟花一样闪亮。

大致同样的情节,也被安置在了时代更晚的石虎身上。石虎不仅是昏君,更是暴君,是个性格非常复杂的人物,关于他的色情行为的传说,也带有符合其特色的斑斓、壮观和荒谬。《十六国春秋》中详细记述了石虎的“四时浴室”,这所“浴室”是露天的,浴池全部用彩色石头砌池堤,池中安有活门,夏天可以从外面的水渠直接引进清凉的渠水;到了寒冬时节,则把无数个铜铸屈龙烧得通红,扔到水中,于是,池水就被这些铜龙烫热了。浴池周围用锦步障遮蔽起来,在障子里,石虎与他喜欢的妃嫔宫女们一起采取天体状态,一边,一边饮酒作乐,能玩个通宵,因此这里又叫“清嬉浴室”。当然,这种五星级的豪华澡堂里,水也不会平凡,是“香汤”,是把“百杂香”盛在纱或葛制的囊袋中,扔到池底,让囊中的香粉浸香一池子澡汤。据说,石虎和他的妃嫔们一起洗过澡之后,剩水被排出宫外,仍然带着热气和香气,以至于那排泻剩水的宫渠得名“温香渠”。可以想象,在寒冷的冬天,甚至可能是大雪过后,那种亮晶晶的北国冬日,宫墙内遥遥可见巍峨的、镂金错彩的殿阁群影,宫墙下,一条流渠静静淌泻着微带温气、香味依约的水流,渠边,骑马挎刀的胡族壮士,连同他们的女人,三三两两,好奇地观察这溶溶的水波——这是什么样的境界。不管这一段描写是建立在历史事实之上的艺术加工(这是非常可能的),抑或纯粹出于文学家头脑中痴狂的下流幻想,把一种色情活动、一种低级趣味给敷陈得如此气派雄阔,回声寥远,就让人不能不向该作者打立正致敬。

把这段记述与汉灵帝“裸游馆”相比较,可以发现有诸多不同之处。比如,汉灵帝的宫女们的集体裸浴似乎是在室内进行的,只是事后把剩水倒在宫苑中的流渠里;在石虎这里,却是无论冬夏,该活动都在露天举办(游牧民族真是体格好),而且剩水被直接排出宫外。更实质性的区别在于,裸游馆里,只是宫女们来裸浴,汉灵帝负责观看和欣赏。但在清嬉浴室,是石虎和女人们一起洗,高高兴兴地,可以说是过度恣纵地,享受人生。其实,这种露天洗浴、男女混浴的做法,可能来源于游牧民族的淳朴风俗,原本并不带有淫秽的性质,当然是被石虎给念成了歪经。显然地,石虎感兴趣的是实现欲望的过程本身,不像汉灵帝,面对“存在”、“现实”、“时间”、“女人”这些现象,总是投注以一种困惑的、迷离的目光。

还有一点小细节,似乎不重要,但却有趣,就是用纱囊盛百杂香这样一个描写。随着异域香料的源源而来,对于这些香料的特性,古人的认识逐步加深,相关的新理念、新实践也就成长起来。在南北朝早期,“和香”法已经非常流行,就是把从西域和南方来的各种香料重新进行调配,制造出新的香品。“百杂香”的概念,显然是在这一背景之下产生的,反映出当时的观念中,单纯的异国名香已经不是最高级的香料,要把东西南北来的各种神奇香料调配到一起,才算真正的奢侈。那时的人也意识到,外来香料的效能要远远超过本土香草,所以,在关于“四时浴室”的故事中,香汤的制造,已经不经过“煮”这一步骤,而是把香囊投到水里,潜台词是,囊中的香粉足可以把池水快速浸香。

从这个角度来说,今日所见的《赵飞燕外传》(《四库全书》,《说郛》卷一一一)虽然署名汉人作品,但是明显经过了后人的充分加工,应该是定型于比较晚的时代,因为文中所提到的种种香名、香料使用方法,以及其中所反映的关于香料的观念,都像是中唐以后的事。有趣的是,整个故事中弥漫着一种对奇异香料的迷恋之情。其创作者明显是借助小说而进行了某些道家理论的一次纸上实践,也许,从外来香料如何融入本土的道家文化传统的角度,这一作品也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对象。这些旁话不提,仅仅从文学的标准来看,《赵飞燕外传》实乃堕落文学的巅峰之作,几乎是字字珠玑,无一处不让人叫绝。在作品中缤纷沓来、绮丽生辉的色情、艳情和人情描写中,关于女人身体的沐浴,就像一个缭绕不断的旋律,反复地突兀出现,让人觉得故事讲述者一定对这件事着了魔。用香料来洗浴、香身,不仅仅被融入了道家的理论体系之中;这样一个美容方式,还被敷衍成了具体的情节,化作赵飞燕、赵合德姐妹间争宠的一环,显示出二人在对付和引诱男人方面的智略之高下。


▲赵飞燕(明·佚名《千秋艳艳图》)

小说中先是隆重地描写了一回两姐妹的方式,“后(即赵飞燕)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座),潦降神百蕴香”,而赵合德“浴荳蔻汤,傅露华百英粉”。在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洗浴的情节再次出现,某个夜晚,赵合德在汉成帝专为她修的“浴兰室”中,沐浴着那荳蔻香汤。因为早就练得了一身道术功夫,此时的她竟然浑身发光,其辉芒都盖过了灯烛的光亮。这个场景被汉成帝看到了,此处的描写非常生动、细致:“帝从帏中窃望之”。这位皇帝从浴室四垂的帷幕的缝隙里,偷自己的女人时的。他的举动遭到宫女告发,赵合德的反应,表明她是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吸引男人的女人属于时尚女性杂志所肯定的女人类型——她急忙抓过浴巾遮盖住,又让下人把烛火扑灭,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接下来,最了不起的文学情节出现了:汉成帝为了再次看到赵合德在洗浴中诱人的身体,悄悄拿黄金贿赂她的宫女,和宫女约好,他再去看时,不要告发他。没想到,有些宫女没打点到,不知道有这么个约定,在服侍赵合德的过程中难免有事走出帷幕,发现了汉成帝,立刻折身去报告给了那狡猾的女人。要说这赵合德真是有本领,她反应非常快,瞬间就做出了一个让人喝彩的对策——“遽隐辟”,急急忙忙地、似乎很慌乱地在浴室中藏身起来,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上演的情节与头一次大致相同,可是还有剧情设计的变化,又刺激,又显得她天真无助。

汉成帝再次受挫。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开始想主意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招:以后每次赵合德的时候,他都在袖子里带好多黄金,一旦有从帷幕中走出来办差的宫女,他就赶紧拉住;趁这宫女还来不及通风报信之前,先拿出黄金来赐给她,封住她的嘴。经过这么个措施,按说,他可以安静地、尽情地看自己女人了。可是,宫女们都贪图皇上的金子,所以就找借口故意地进进出出,害得皇帝整个晚上光忙着一次次拿出黄金来讨好自己的奴婢,结果,他每偷窥一次的代价,是国库一夜间就有“百十金”不翼而飞。


▲赵合德(《明刻历代百美图》)

唐代诗人韩偓有一首诗《咏浴》(《全唐诗》卷六八三),专咏这一情节: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

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

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寿州八公山侧”条有云:“《赵飞燕外传》:‘帝窥赵昭仪浴,多袖金饼以赐侍儿私婢。’”两人都提到了一个细节,是今日所存版本中脱漏掉的:汉成帝袖中之金,是金饼。时代不同的两个作家谈到同样的细节,而且都谈得满怀兴致,说明这个故事在唐宋士大夫当中曾经广为流传,一度是很著名的作品。沈括认为,汉成帝揣在袖子里的金饼,大致就是汉代著名的马蹄金,一枚的分量是“古之一斤”。包括马蹄金在内的汉代金饼,在当代考古中不乏出土,那实物一看就知非常贵重。因此,汉成帝用来哄宫女的贿赂,可不是随便打发人的什么铜钱、碎银子,是最实在的足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他每次去偷窥,都在袖子里揣上一叠事先填好了几千、上万块钱金额的支票。一个国家要是真的摊上这么样一位皇帝,那可真是要命啊。

中国的史书和小说中,有一系列暴君和昏君的形象,个个精彩,《赵飞燕外传》的汉成帝正是其中很生辉的一个。这个人物是否符合历史真实,已经变得毫不重要。“昏君”和“懦主”在这里得到了最夸张的演绎。换上石虎,杀两个宫女,或者把妃子鞭笞一顿,就一切都摆平了,他接下来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出一个节目,命令他掌控中的女人们来表演——其实就是汉灵帝的做法。但是,本处呈现的恰恰是“昏君”与“暴君”的区别。甚至,同样是昏君,汉灵帝与汉成帝也被塑造得如此不同。裸游馆中的汉灵帝其实相当主动,他是一个创造者,他创造出一种生活,来缓解自己适应现实、与现实相沟通时的吃力感。浴兰室中的汉成帝,则是一个彻底的被动者,他想看属于他的女人,都没法看个痛快。

没有比这更恣肆大胆、更奔放自由的文学创造了。历史资源的宝藏在这里闪闪发光。古人拥有不受拘束的想象力,以及穿透一切的洞悟力,但是不爱或者说不会进行复杂深入的分析。小说中的汉成帝、汉灵帝,被无比生动地呈现出来,但是古人至此而兴尽,这等形象中所蕴涵的无限的可能性,千百年来一直被闲置着。我们可以想象,仅凭浴兰室中的情节就完全能够演绎出一台现代话剧,舞台上的布景很简单,就是挂在浴室前的一道帷幕。汉成帝上场了,袖子里盛满了沉甸甸的金饼,准备在今天晚上再次心爱的女人。独自站在浴帷前,他慢慢道出了内心的独白,我们作为观众,开始穿过他荒谬的外表,进入一颗复杂的心灵。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真的懦弱吗?还是无比的苦闷?,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让一个壮年皇帝宁愿在与女人捉迷藏式的性游戏中,在被宫女反复欺骗的胡闹中打发时光?他真觉得这样有趣吗?还是因为其他的一切都更无趣?站在浴帷前的,究竟是个智者还是白痴,抑或二者都是?与此同时,帷幕之后,那女人的把戏开始了,宫女们在帷幕内外进进出出,自然还应该有个扮丑角的太监,时时跑上台来给皇帝那屡屡掏空的袖子倒满黄金。一切都是现成的,古人早就为我们把所有的因素都设置好了。

话说回到香汤,在水中加香料的方式,大约入唐以后就渐渐不时兴。当然,在中医那里,在民间,始终有用各种植物香料煮汤浴身的做法,但主要是起“药浴”的保健、治病作用。上层阶级日常的时候,都不再预备带香味的水。随着中国人对外来新型香料越来越熟悉,一整套加工、利用进口香料的丰富方法发展起来,相比之下,把香料放到水中,所起到的香身效果可能并不那么理想,也不太实惠。《赵飞燕外传》中有很认真的一笔,说赵飞燕“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座),潦(有的版本作‘燎’)降神百蕴香”,赵合德是“浴荳蔻汤,傅露华百英粉”,汉成帝两相比较的结论却是:赵飞燕虽然身上通过洗浴而有了“异香”,但是,比不上合德“体自香也”。赵合德并不是身体天生有香味,让汉成帝误会的原因,在于合德浑身擦香粉。这个情节,其实意在说明运用香粉的妙处。赵飞燕香身主要靠香汤,所以其汤是“五蕴七香”,运用了多种珍贵香料;而赵合德没有在水上花太多力气,但是善于利用香粉这一武器。香粉也是很古老的美容用品,在外国香料普遍引进之后,其制作一样是要添加多种进口香料。因此,这里是通过汉成帝之口宣布,在香身美容的效果上,香粉要远胜过香汤。赵飞燕在这一项争宠上败给了赵合德,实际象征着香汤在与香粉竞争中的失败。非常神奇的,这部作品在水的香气之中,把对香汤浴身的女人的窥视推向了极端狂想;然而,也正是它,无情地宣告了香汤必遭淘汰的命运。

▲西汉马蹄金。沈括认为,汉成帝袖子里装的就是这东西。

这一非常古老的卫生和美容习俗在无人注意之中悄悄式微。带香味的水——香汤在实际生活中的退位,直接造成了其在文学中匿迹销声。唐宋以来的文学固然还常提到香汤、兰汤,但这两个词实际已经成为一般的热水的美称。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从盛唐以来,有关的最广为流传的典故,唐明皇赐浴华清池、杨贵妃温泉洗凝脂这一路人皆知的著名故事中,那温泉池水是没有香气的。历代文人反复涉猎这一题材,但是,好像很少有人想到,妃子汤、莲花汤应该像“清嬉浴室”那样,下点香料什么的。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一简单的道理,在这里得到了又一次的印证。也许就是因为水没有了香味的刺激,在宋代以后的文学中,围绕着的色情想象,似乎再没有爆发出香汤所曾经唤起的那种激情。《长生殿》的“窥浴”虽然又俏皮又旖旎,黄得不像话,可是绝没有前代作品的那种境界和力度。至于《》中的“兰汤午战”,则与文学无关。

像一切有关女性的色情想象一样,香汤,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个反讽式的男性版。比较早的例子如《晋书·后妃传》中言之凿凿,晋惠帝的贾皇后不堪,有个容貌漂亮的捕盗小吏,走在大街上,忽然就被人骗上了一辆车,装在柳条箱里,运进了深宫。在宫中,小伙子“即以香汤见浴,好衣美食将入”,在不知情中稀里糊涂地和贾皇后混了好几天,最后得了些礼物,被打发出宫来。在围绕香汤的想象中,角色的分派本是固定的,比如赐浴的是男性,而入浴的是女性;女性的洗浴,目的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感官享受。但是,到了男性版中,发生了“性别倒错”,于是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蕴,而且必然地带有闹剧色彩。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选自孟晖《潘金莲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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